2016年3月29日 星期二

Sloth Machine:幸福狀態,已經進入第十天



很久沒有聽完一首三十多分鐘的曲子了。

那是從屋頂的表演開始的,甜美的Noise-Pop,幾分Yo la tengo,幾分Krautrock,然後大樓轟然倒下,騷動之間舉起了標語呼起了口號,工業的拍子敲打起來,外頭,外頭開始遊行,在階級的隊伍裡面,跑進了馬戲團的動物和小丑,然而前面像是再過不去了,影子總是與腳步指向不同的方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輓歌之前,他們開始歌唱。

我本來以為是這樣的,關於烏托邦,關於烏托邦的結束,像是那天演出的標題「我們宣佈進入永久幸福狀態」,擁抱著,悼念著,也嘲諷著。所有歷史都隱藏著將黑的過去,在這樣的時代,如果有一首曲子試著描繪那些大的名字好的故事而不變得空虛,如果試著誠實,或許就會是這樣的。儘管我們並不確定,是巨大的計畫先背棄了對人們的許諾,還是那些在太陽下閃閃發亮的故事先失去了光芒。

在遊行的段落,隱約傳來的不正是他們為羅莎盧森堡送葬的歌嗎?

一直到曲子的最後一段,當開頭第一分鐘「mi-mi-do-do」的反覆小節,再一次地在電吉他的揚起下出現,當記憶裡愉悅地跳著舞的聲線像老式放映機一樣投在薩克斯風輓歌般哀傷的音牆上,我才發現Sloth Machine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這麼幹。

這並不是一首關於結束的歌,而是關於之後的日子。或者,關於一開始的時間,在那些時間被用各種傳說各種理論包裹起來之前,是什麼樣子。

關於一開始,我們總是到了最後才想起來。一開始的甜美的旋律底下,兩把電吉他交錯嘶咬著,哇哇效果器在叫喊著,在那個時候,閃閃發光的世界其實也是坑坑洞洞的,只是還沒被我們發現而已。Sloth Machine四件樂器所演奏的,並不是一齣頭尾清楚的革命京劇,而是關於彼時的回憶,關於剝除了被概念套上複製模型的回憶,露出當時悄然掉下的碎片。那裡面的每一幕,都與現在相連。

如果最後一段只有輓歌,我們將會有一種好萊塢式片尾的壯闊與哀傷,如果只有再次出現的「mi-mi-do-do」,我們會拾起「曾經……也有過」的小確幸沈溺與惆悵,如果只有無盡的feedback音牆,我們會聽見在漩渦中用拳擊手套打向自己的殘響,如果只剩下鼓和貝斯,我們將會聽到資本與工業的巨輪傳來的回音,然後在廢棄廠房的荒原裡想著世界還是毀滅算了。

然而Sloth Machine把這些都留了下來。在你還沒有察覺的時候,兩把電吉他悄聲地換位,反覆的小節變成了迷離的長篇,狂飆的獨奏慢了下來,重新彈起熟悉的旋律。在交會的瞬間,高掛如競選看板的,回到了街頭的談論,而房間裡的呢喃則轉開了門把。鼓還是一下一下敲著,就像貝斯一樣,在這裡,同樣的地方,時間卻像是開始加速流動行進。在反覆灌模甚至不再能被回收的零件上頭,折射出了幾許讓人願意再被騙一次的色彩,並不那麼明亮,也許不夠偉大,卻有著容納傷口的斑駁。

噪音吉他誕生在1960年代中期,作為烏托邦的回聲,在它的反面也在它的中心,既是對體制的憤恨,也是逃離的出口。1968年5月的兩年前,Lou Reed已經在錄音室裡反覆唱著:「你的歐洲之子已經走了,你最好說聲下次見,你的小丑正在跟你說掰掰」。在那之後,在個人主義的自由被編織進高度成長的GDP數字之後,我們有過仍然在宇宙漂流的航行,有過在房間裡靜靜凝視戀人睡去的背影,有徹夜不止在白晝起身的舞,有在滿目瘡痍的繁榮裡最深最黑的嚎叫。我們用它抒發看不見敵人的怒吼,也用它包紮自己的孤寂。

在這半個世紀裡,Sloth Machine也許是少數這麼嘗試的:把噪音吉他——那我們熟悉的美麗而斑駁的噪音,和不合時宜的進行曲的曲式結合在一起,和它之所以出生,卻也不再相見的時代重新相遇。彷彿是說,哪裡有什麼告別革命,哪裡已經結束,我們不都是在那之後才來到這裡的嗎,而那時,一開始的時候,不也跟現在是一樣的嗎。

那樣,或許就可以理解整場演出唯一的歌詞到底唱著什麼,「掉下去,掉下去的太陽。爛掉了,爛掉了我的心。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黑格爾……」我們將不再會有世界史的決定時刻,也不再會有正反合辯證法最終的永遠的解答,我們只是在這裡,在事情將要開始的地方。那也像是,寫這篇文章前翻了幾本關於1968年巴黎的記載,沒找到演出標題的由來,只找到的這段話:

「禮拜三是戰鬥。禮拜四還是戰鬥。現在他們試著避開衝突,因為時間已經到了,該做的是,耐心地準備好新的生活的到來。但是戰鬥仍然無情地繼續。

在索邦大學,現在變成一間病院了,某人的手在牆上塗鴉:『幸福狀態,已經進入第十天了。』」

(照片:陳藝堂,Sloth Machine首次演出「我們宣佈進入永久幸福狀態」,2015/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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