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5日 星期二

演出殘酷的方法:柳春春劇團《惡童2017》

柏林圍牆倒下前後,雅歌塔寫成《惡童日記》三部曲。回看二戰後的匈牙利,雙胞胎經歷的痛苦,問題不只是集權扭曲的人性,也是如何寫下這些。對她來說,殘酷太近,而對打開這本書的人,殘酷太遠。太近,使得無法被寫下,太遠,使得被寫下的,將從生活變成離奇的故事,清楚看到,也隨即忘記。

「我試著想去寫些真實的故事,但是在某些時候,當這些故事因為本身的真實性而令人無法忍受時,我就必須去改變它。……於是描述出來的事物往往與它本身所發生的事實並不相同,而是與我原先對它的期望比較接近。」

記錄殘酷是艱難的,但雅歌塔面對的不只於此。作為唯一的讀者,K鎮警局的報告,說著雙胞胎手稿的命運:「文章的內容不過是個虛構的故事,文中提及的事件和人物都不存於K鎮。」當生產殘酷的體制崩解,她也預見到,關於殘酷的記憶將一同逝去。

這或許便是為什麼雅歌塔如此執著於虛構。藉著虛構,痛苦變得可以寫下,而藉著虛構,真實的故事始終在沒有被寫出來的某地,永遠不會被納入檔案。像是說著,我必須記下這一切,同時知道一切並未被記下。

三十年後,我們身處在雅歌塔的預見裡。將人逐出生活的檔案、讓人分離的邊界……威權統治籠罩生活的,依然在民主化社會中運作。只是隨著殘酷被馴化,我們更加失去了感知生活的能力。我們有著殘酷事件、對殘酷的遺忘、「多麼殘酷」的溫柔嘆息、殘酷發生後的重複報導與專家分析。殘酷分解成微小的疼痛和麻木,不再與巨大明確的敵人相連。

改編《惡童》,便是詢問:在這樣的時代,殘酷如何能夠演出?

將殘酷、痛苦、人變成了非人的情節搬上舞台,並不太困難。我們會得到一些震驚與哀傷、洗滌與悲憫。但也將失去殘酷與我們的聯繫。主任沒有這麼做。主任清楚知道演出殘酷的重量,他也知道劇場能做什麼。這樣,在舞台上的,不只是兒童看向大人世界的荒蕪,而是再現的艱難,正如原著書名不是惡童日記,而是Le Grand Cahier(大記事本)。

比起《美麗》和《無言劇》,《惡童》多了許多對話,不只是因為改編自小說。相較於凝視肉身的分解動作,直到日常在沉默下顯出裂痕,《惡童》展開的是對話與身體的背離,以構築非日常的空間。對話並不推動劇情,而是呈現對話的虛構。當電動打氣機開始運作,他們木頭人等待,然後在放飛氣球時開口。當其中一位試著說完一句話,另外一位便將掌捰自身,讓對方摔向地面。哀傷的片刻和閃現的質問,不斷破碎,在破碎中顯現出背後有著什麼。

女演員撕著一張張的報紙,說著,「來,到我這裡來,我的寶貝,我的小寶貝,到這裡來。」那洋娃娃的表情直視前方,直到所有社會版無法辨識。近於虔誠的專注,錯位的對白,他們對身體的控制到位,語言像是朗誦,使得你開始察覺,那與真正的殘酷之間的距離,是的,他們在演戲,他們在演出《惡童》這齣戲。

當小說裡的句子,剪去事件的情緒,在舞台展開,像是雙胞胎在書裡互相毆打,做著不痛的練習,疑問便越發浮現,真正發生的事情在哪裡?無法被說出的是什麼?

在各式各樣殘酷的過剩再現裡,我們失去殘酷的感知,失去世界的聯繫。與此相反,《惡童》不把世界搬到舞台。它的原點是,劇場是一個虛構的空間。承認這點,確實的事物才得以建立。當我們察覺身在這虛構出來的黑盒子裡,在界線的外頭,世界得到了確認。在這虛構的演出之外,在門的後面,故事同時在發生。藉著虛構的呈現,虛構與無法被說出的真實,距離得以測量,在觀眾的眼睛無法觸及的某處,有什麼正在那裡,正在發生,並且讓人感到疼痛。

在疑問與疼痛裡,你幾乎生了錯覺。台上的兩個人,在每個天黑之後,來到這個祕密基地。在這黑盒子裡,反覆練習,將發生過的,像球一顆顆拋擲向牆,然後收進水桶,直到變得可以忍受,可以被記下,可以在每個清晨,在它們不復被記得的時候,在塑膠球的凹痕上,證明曾經的存在。坐在牯嶺街5巷2號的座位上,在那錯覺裡,你開始想起黑盒子外頭發生的事情,想起它們還沒有經過練習的樣子。

而這,或許便是在2017年演出殘酷的方法。

(原刊《牯嶺街小劇場文化報》;攝影:陳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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