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5日 星期二

在黃蟲的沉默中:黃崇凱《文藝春秋》

黃蟲的小說總是在兩種聲音裡徘徊。

你會看到一種舊俄國小說的軌跡,主角剛剛遇到另一個角色,第一個動作,劇情都還沒有展開,小說便已經過去了十頁,談論著生命的本質和宇宙的邊界。在這個年頭,形而上的事物早已被打趴在地上,然而他的主角總與這些纏繞不放。

你又會看到一種輕浮而機車的對話。惡搞、調侃、帶著毒素的日常笑聲。一種始終處在高中男生的中二。幻想和八卦,無所依靠也無所信仰,交會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裡。各種智障與靈光在誰射的最遠誰講的最難以置信的故事裡並存。

兩種聲音交錯在一起,有時讀起來並不舒服,那些都不是「好的故事」。但是,在那裡頭卻有一種悲傷在讀過之後延續著。或者說,正是因為這股悲傷,才讓那兩種聲音不斷地徘徊。

在最新的這本小說裡,黃蟲筆下的兩種聲音終於成為一個。

他不再自己開口。這些故事大半出自第一人稱,或者受到視野限制的第三人稱,這半世紀的台灣的某個聲音,某個並不全知的腦袋。

監視異議作家的特務,寫信給遠方小說家的同鄉,多年後在太陽系另一頭寫著文學史報告的學生,在獄中編著英文文法書的政治犯,突然想起兒時百科全書的中年婦女,複製了所有場景的導演紀念館老闆……

他們都不是理想的讀者。不管是從頭到尾監控著作者,還是完全不知道後來那作者還寫了什麼,不管是收集了所有作品的複製資料,乃至於和作者時代太過遙遠而無從複製記憶,他們都只看到了一小部份,沒有導讀也沒有後記,既不知道那些著作的文學史位置,也無從知曉作者們對世界最後的答案。

那些作品更多是因為偶然而來到生命之中,在大多數的時候,他們過著平凡的日子,儘管像我們知道的,近代歷史的維度總也一天一天滲進平凡裡頭。然後,在某個時刻,當每個人信靠的世界開始搖晃,當他們試圖回顧自己的人生,那些作品便跑了出來,提示著彷彿早已在那裡,又顯得有些模糊的答案。在曖昧不明之中,他們試著用有限的資訊拼湊世界為什麼是這樣,用各種充滿破綻的理由辯護著回答著自己。

當你順著他們的回答讀下去,在這些並不理想的讀者身上,不知不覺地,黃蟲筆下的兩個聲音疊合了起來。他們距離清楚相信文學能回答世界的作者們已經太過遙遠,然而,那個彷彿仍然確切有著微光的時代,也正是在一切崩塌的時候,才全部被想起來。

這樣,生命和宇宙的形上思索,便不再指向遠處,而指向一個淺薄微小的地方。並沒有好的答案。在19世紀,世界彷彿有著什麼可以被找到。在最後的199x年的高中二年級,生活不需要有什麼答案。然而,你終於活到了一個需要回答,又沒有答案的時候。

也許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故事更屬於此時此地了。

頭上長著天線的小百科,如果回到地球,他會說什麼呢?住在雜院對面,後來再不曾見到的文學氣質的大哥,如果留在北京度過天翻地覆,他會寫下什麼呢?那個女孩子,如果繼續在我們的監控下,會交出什麼樣的小說來?用未來完成式的文法,要怎麼說一個遲到的民族國家的建國?

比起那些角色,我們知道的像是更多一些。你漏了這個,還有那邊那個紅白塑膠袋子也是你掉的吧。不對不對,你的理由太牽強了,你沒有想過對方的立場。真正的歷史不是這樣的,你沒有看到那個。○桑,後來這個島嶼又發生了許多事……。

可是,我們也沒有什麼好的答案。當我們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彷彿我們知道了所有事情之後,我們也開始跟黃蟲一樣變得沉默。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時刻,我們像是跟那些角色有些靠近起來。你好像知道了,在那些漫長的獨白裡,他們開口吐出的並不是他們要講的全部。

然後在恍然之間,你終於發現,那個人們執著地在稿紙上寫下給世界的回答的時代,其實和今天一樣,從來不曾清楚明白,只是寫作,執著地寫作讓那些看起來彷彿像是答案。

而在那裡,在那些獨白之中,那舊俄與中二的聲音交會而停下的地方,先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在這個沒有「好的故事」的時代裡,奇異地,變成了一種帶著重量而溫暖的什麼,輕輕地撐了一把我們正在垮下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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