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4日 星期日

What's the Story?——Oasis告訴我們的Britpop故事

從The Who的Pete Townshend開始,搖滾樂手們砸壞了成千上萬的吉他,而2009年8月底Liam Gallagher在巴黎隨手摔下的Gibson ES-355,或許是結果最糟的一把。那是夏天倒數第三場演唱會,Liam又一次醉倒後台,跟他老哥吵了起來,然後Noel看著一地的碎片,決定取消剩下的表演:「我將在今晚離開Oasis,你們可能有各式各樣的看法,反正我是不會再跟Liam合作了。」

「Liam你這個@#$%」,「為什麼一定要去惹你哥啊」,在網路上看到這消息的時候,或許你也一樣,發現Oasis在心中始終佔了一個角落,雖然在幾個月前的台北演唱會上,你認得的還是那些十五年前的歌。然後又過了三年,我們等來了他們各自的新專輯,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裡,在Oasis終於成為過去式的時候,你好像又確定了一點,Oasis在這些年裡,帶給了我們什麼。

回到1994年4月,Oasis發行了第一支單曲〈Supersonic〉,然後在8月推出專輯《Definitely Maybe》。在強力的吉他刷扣鋪陳下,迎面而來的是直截、生猛、又讓人無法不跟著唱起來的旋律,你先是以為聽到了Johnny Rotten,在下一秒卻想起了John Lennon。不過短短幾個月,這五個來自曼徹斯特郊區的傢伙,就這樣大搖大擺地登上英國各大音樂雜誌的封面,攻佔了每個電台的點播專區。就像專輯的開場曲〈Rock 'n' Roll Star〉:「我在城市裡討生活,這一切可不輕鬆,日子對我總是過去得太快,人們並不關心我的路在哪……今晚,我是個搖滾巨星。」

儘管在那些歌被寫出來的時候,他們連搖滾巨星的邊都摸不上,Creation唱片的老闆Alan McGee決定簽下Oasis時,他們才排練了6首歌,但是當Noel擺出無敵的自信說「沒問題,我已經寫好50首了」,你會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Noel在旋律上的天才,讓每一首歌都充滿了節奏感,卻過耳難忘,宣告著強悍霸道的風格,Liam則與生俱來就帶著目空一切的歌聲與舞台上的巨星架式。Noel日後在訪談裡說,自己常常忘記是要在下個禮拜三到附近的小酒吧演出,在寫歌的時候,他眼前總是浮現出一整個足球場的觀眾,「那就是Oasis。」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你知道的一樣。隔年,《(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創下英國唱片史的百萬銷售記錄,在Britpop Battle中勝出,兩首帶著懷舊風格的中板吉他曲〈Wonderwall〉和〈Don't Look Back in Anger〉,一舉成為新世代的國歌。「我有許多事想要告訴你,卻不知如何開口,因為也許,我說也許,你會是拯救我的那位,到最後,你是我的Wonderwall」,「不要把你的生活交給一個搖滾樂團,他們終會棄之不顧。而Sally還在等待,儘管她知道這一切都太遲了,當我們走過,她的靈魂已悄然流逝,但別帶著憤怒回首過往,我聽到你這麼說」,那些在模糊不清中指向某個地方的歌詞,一字一句,彷彿都在對冷戰結束後的一代,預言著新的英國的開始。

這時,他們看起來幾乎像是搖滾巨星了。在倫敦的各家小報裡,兄弟總是在吵架,派對總是充滿花邊。狂妄傲慢,出言不遜是他們的標籤,他們既是媒體的焦點,又不時嘲弄著唱片工業。「我喜歡Kurt Cobian,但我真的不瞭,為什麼你住在豪宅,嗑著海洛因,卻說著我討厭自己我好想死,我們的口袋裡可是什麼都沒有呢。」「全英音樂獎的獎牌?我回家時順手塞給路過的傢伙了,這東西又不能讓你多賣兩張唱片。」「Live 8賑災義演?你覺得那些觀眾回家的時候還記得什麼非洲問題嗎?」

但即使再囂張白目,你卻很難認真的討厭起他們,那份自大裡總有著一份直率跟清晰。1996年,在Knebworth那場12萬5000人的演唱會上,Noel說:「我們是英國最大的樂團了嗎?嗯,我們辦了比披頭還大的演唱會,不過如果他們在1991年發行《Rubber Soul》,那他們會更成功,他們的歌比較好。」

從今天回頭看,那個夏天顯得太像一場夢,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太像是搖滾巨星,以至於讓我們忘記了,這並不是一個搖滾巨星的年代。Noel的偶像George Harrison在披頭解散之後說:「當一個披頭,並不是人生最終的目的。」在1990年代,要複製1960年代的理想主義浪潮,引領一個世代的青年,原本便是不可能的任務。那只是等待著新的社會象徵的政府、尋找報導焦點的傳媒、對未來充滿憧憬與疑惑的一整個世代,以及在那個時間點出現的充滿才華的創作者所共同搭起的,飄向平流層的熱氣球。

而這或許便是Gallagher兄弟最了不起的才能。把60年代的氛圍帶到90年代,卻不顯得陳腐造作,變成太過光滑齊整的復刻品,他們保留了此時此地的空氣,使我們總是聽到介於兩者之間的聲音。他們總是介於搖滾巨星跟Mancunian lad之間,沒有變成被時間帶走的流行media hype,也沒有像Blur轉向lo-fi、Radiohead嘗試實驗電音,他們始終在那個稱為Britpop的地方,即使因此帶著不可避免的裂痕。

那裂痕造就出1997年的《Be Here Now》,先是被樂評交口讚譽,說是這個世代的聖經,繼之被他們棄如敝屣,說內容空洞大而無當。時隔15年,重聽這張專輯,也許他們說得都對,因為那裡面寄託了所有人的期待,而那又是註定要落空的期待。

「所有我的子民,就在這裡,就是現在,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嗎?」還是一樣漫不在乎的唱腔,排行保證的旋律,但是一切被放大的吉他反饋所淹沒。當成名來得太快,除了用你高高揚起的脖子,你要怎麼去回應他們的期待呢?在那嘈雜中唱歌,同時讓自己聽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他們把那些噪音、可卡因、小報媒體全部塞進去,便構成這張專輯的基調:大氣磅礡,卻沒有什麼要說的。

然而也就在這裡,在被樂評視為Britpop終點的地方,留下了新的東西。重新打開〈Stand by Me〉,復古的歌聲和吉他交錯著弦樂,彷彿是來自披頭的老歌,但到了1997年,那宏大的弦樂不免像多次複印的殘本,逐漸消散在吉他的噪音中。「他們終究沒有搞出一首世紀末的〈All You Need is Love〉,只是折射出四海一家理想主義的遠去」,就在你這樣想的時候,在曲子的尾端,當所有的聲音像是舊日的磁帶纏繞在一塊,你卻聽見弦樂在角落悄然回歸,清清楚楚,面目明白。

那是Oasis在複製1960年代時多出來的東西,他們知道曼徹斯特與倫敦的郊區還是那樣灰色而陰雨連綿,街道還是佈滿垃圾與塗鴉,一切早已不再從未被寫定,只是在那裡面,或許還可以寫出一首給生活的芭樂曲。

就像歌詞所唱的,「站到這邊來,沒有人知道該往哪裡走……給我唱一些新的東西吧。」當我們在多年以後聽到兄弟倆各自的新歌,聽到更為成熟、中年的Noel,帶著Paul Weller和Neil Young的世故歸來,而Liam則跟Andy和Gem炮製著搖滾樂剛剛誕生時的搖擺暢快,你知道,在故事落幕的十幾年來,他們一直在找回那新的東西。當Noel日後回顧《Be Here Now》,說我把這張專輯做得太長了,或許他的意思是,那並不是在一張專輯裡可以放得下的旅程。

在後Britpop時代,聽Oasis變成一件越來越不酷的事情。每當他們推出新作,有1/3的人期待聽到他們的偉大回歸,1/3的人希望聽到一支帶來驚喜的新樂隊,剩下1/3的人則準備好好嘲笑他們又一次重複了自己。

但是Oasis始終沒有滿足任何一邊的期待。接下來的四張專輯,聽起來像一部漫長的公路電影,長得像是利物浦和紐約兩座Strawberry Field之間的距離。混和了困惑與自省,交錯著溫柔的夜曲與迷幻的長篇,反覆著重新來首排行金曲與遠離倫敦派對的念頭。

「我的家人看起來不再熟悉,我的敵人都知道我的名字。當你聽見我輕輕敲著你的窗戶,你最好跪下雙膝,開始禱告。那恐慌已經啟程,就在路上。」儘管他們每次還是一樣在發布會上用一貫的自信說:「這是我們組團以來最棒的專輯。」但是重新把這些歌聽過一遍,或許問題該是:在那個時候,自我重複的究竟是我們耳朵的期待還是他們?

在那條公路上,隨著新團員的加入,Liam的開始嘗試寫曲,Oasis內在的張力越發顯著。在給了其他人更多發揮空間的同時,Noel也在專輯中更多地自己開口唱歌,整個樂團朝著不同的方向展開。他們的作品也就越發讓人想起1969年。那一年,披頭開始分崩卻尚未離析,以至於留下了美麗而費解、不再整齊而等著你去挖掘的作品。在《Standing On the Shoulder of Giants》和《Heathen Chemistry》裡,隱約可以聽見日後各自作品的雛型,對於他們兄弟說過「始終活在那的」1969年,Liam更傾向那之前的美好自信,Noel則多少偏向那年的後半,當世界開始動搖的時刻。

這並不是說,Noel更接近現實,Liam則傾向理想主義,而是他們用各自的方式將現在與那個時代相連。Noel總是擷取一段記憶中的老旋律、一段solo,一段riff,然後寫成另一首歌,關於我們所身處的街道的歌,而Liam的聲音,那大搖大擺誰都不甩,只活在自己世界的聲音,則將之再一次與那個時代連結起來,帶著你回到花童的年份。Noel是這樣說的:「我負責搞定現實的部份,Liam搞定超現實的部份,然後我們一起搞定中間那一段。」

於是在旅程的終站,我們終於等來了不同於過去流行曲式的吉他復歸《Don't Believe the Truth》與迷幻節拍的《Dit Out Your Soul》。在那裡面,你會想起披頭後期的迷幻風格,以及這兩兄弟年輕時聽到的Stone Roses,那股曼徹斯特風潮。他們捨去了標準的主歌副歌搖滾行進,而以迷離的節拍帶動整個曲子的巨大漩渦,將Noel跟Liam各自的風格,世界的頹敗與可能性,現實生活與理想主義,2008與1969年,再一次結合在一起。那像是在曾經迷途的岔路上,對準油門踩到底的再次出發,只是我們來不及察覺到,這將會是他們最後的專輯了。

在那沒有副歌的地方,我們發現自己還是跟著Noel唱了起來:「用一段旋律,告訴這個世界你愛他們,寄上我的舊鋼琴和一封電報,記得替我找個醫生,開上處方,我就要和那些野人一同啟程。有人說我在作夢,但是社會邊緣的怪咖正一個一個來到,那些我相信的事,都在告訴我『更多,更多,更多!』」然後是Liam的歌聲:「這裡有首歌,提醒著我年輕的日子,回頭看看我們作過的事,你得繼續向前走。」

這便是Oasis的歌,即使離第一張專輯那麼遙遠,在開口跟著唱的時候,你知道這就是他們。那總是根植於生活與生活裡的夢,而無關那些偉大的詞彙,如果他們唱到世界,那是因為世界就在你的身邊。

你可以說他們老是在抄襲或者致敬披頭,而披頭總是在嘗試新的東西,他們卻在懷舊過去。但是,在21世紀當一個披頭,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當這些樂團經過龐克年代的噪動、獨立廠牌的崛起、瑞舞派對的刺激,然後一切又被國際資本吸收殆盡,不管是誰都不可能再做出一模一樣的東西了。對於在柴契爾統治下長大的這一代人來說,產業私有化政策下工會的崩潰、英格蘭西北城鎮的蕭條、酗酒的父親與領救濟金的童年,那些關於生活本質的事物將永遠無法被迴避。

這就是Oasis告訴我們的Britpop故事。他們在幾個月內刷新了排行榜名次的紀錄,把獨立廠牌打進主流的媒體,做到了所有80年代最棒的英國樂團都未曾作到的事,不管是New Order、The Cure,還是The Smiths、Stone Roses……。在那風潮的頂點,Tony Blair提出了新工黨的口號,高舉酷英國的旗幟,邀請他們到唐寧街10號作客,彷彿一個新的時代就要開始。然後時代風暴旋即落下,快得像一場錯覺。"What's the Story, Don't Vote Tory"的標題還印在泛黃的報紙上,而新工黨早被證實不過是一場修辭政治的演出。就像Noel說的,沒有一首歌會改變世界,連John Lennon都沒做到過。時間淘淘洗洗,剩下的還是生活本身:

「如果你想聽什麼前衛搖滾、太空爵士、黑死金屬、工業舞曲,它們都在HMV等著你。我們只做自己想做的。如果你要的是從日復一日的生活裡振奮起來的搖滾樂,而不是沈溺自毀到讓你去割腕的東西,如果你要的是可以一邊喝酒一邊哼著的曲子,可以聽著聽著把手臂環抱在女朋友跟死黨肩頭的歌,我相信沒有比我們更棒的了。」

閉上眼睛,Noel口中的一景一幕是那麼熟悉,和當年我們對於未來的模糊想像重疊在一起,你彷彿可以回想起自己把那張專輯拿去結帳的樣子。那時,Oasis的歌詞總在常用單字裡面,像是連國中生都可以看懂,跟其他團比起來,總是讓你覺得缺了什麼。十幾年過去,你卻發現我們需要的不過是這樣簡單的句子。在那些時刻,或許你也會想起2009年7月解散前夕,Wembley演唱會的那段encore,Noel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彈起了〈Don't Look Back in Anger〉的和弦,等待著台下七萬觀眾的合唱。像你知道的,那些句子總是,簡單到足以容納所有生活的複雜。

(原載於《gigs》十月號,刊出時因版面關係有所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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