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2日 星期三

你和我,將會相遇――記Smashing Pumpkins台北演唱會


我曾經是一個小男孩
穿著我的舊鞋,假裝老去
我的聲音是我唯一挑選的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一個男孩可以做的呢
住在我裡面的殺手,也在你的身體裡
親愛的
我把這個微笑送給你

 ――"Disarm", Smashing Pumpkins, 1994

他們總是給你貼上各式各樣的文化標籤,然後問你怎麼搞的不像這樣。有時候我跟著演一場,有時候只是在防護罩的後面靜靜看著。現在我夠強壯了,我用不著面具了,我只是我自己。我的體重超標十五磅,我的牙齒歪了,聲音有點好笑,但是我感覺好得很,知道有什麼在等著我。

――Billy Corgan, 2012

聽到Smashing Pumpkins要來台灣的時候,除了想要拿起手機把當年的通訊錄打上一輪,問聲「會去吧」,更多的是一股悵然。就像你知道的,除了Billy Corgan跟樂團的名字,其他三個成員都換了,大家都說現在的碎南瓜只是Billy跟他的伴奏樂手,甚至於“the best Smashing Pumpkins cover band”。對於那些光輝歲月,我們總是只有錯過的份,等到我們終於有機會站在台下的時候, 他們已經不是原來唱片裡的樣子了。

2003年的新團Zwan,2005年的個人專輯Future Embrace,2007年重組之後的Zeitgeist,每次買了新的唱片,我們就會重新拿出早期的碎南瓜,比對著音軌猜想究竟少了什麼東西。那冷漠疏離的唱腔依舊,旋律一樣夾帶著與憂傷交纏的憤怒,Billy手上的電吉他還是同一把,tone也沒有變,但總覺得飽滿的聲線裡有個缺口,不大不小,足夠陌生又足夠熟悉。

於是有時你便懷念起那個沉默的日裔第二代吉他手,想起他腳下那顆Whammy效果器。據說當年Billy為了組團缺人,臨時把室友James Iha找來,教了吉他直接上陣。江湖甚至傳言,因為Iha跟D'arcy倆情侶吵了一架,處於冷戰狀態,Siamese Dream專輯錄音的吉他跟貝斯,都是Billy幫他們彈的。但這並不是說,Iha的離去對碎南瓜可有可無,反而像是,Billy Corgan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

不像Billy是理所當然的主角,Iha從來不是炫技奪目的吉他手,台上的他總是分外安靜,但是當你在喧囂中停下耳朵,便會發覺他的吉他是碎南瓜不可或缺的。在Billy瘋狂solo的時候,他總在旁悄然築起音牆,如空的酒瓶堆砌一地,碎片透著光,不可跨越。等Billy用力刷扣火力全開把舞台炸出一個一個窟窿之後,他才在聲音落下的間隙彈起一段迷離的獨奏。

那把吉他的音色悶而恣意,有一些髒,一些裂痕,並不高亢,卻帶給Billy與外頭隔開的距離。在裡面,Billy的聲音,有時悲傷,有時憤怒,卻總是滿不在乎,機車靠北,像是台下空無一人。彷彿只有這樣的距離才能容納那些低語呢喃與尖聲嚎叫,才能擔起那些情感的輕盈與重量,儘管他總是擺出一副rock 'n' roll star的姿態。

配上Jiimy不要命的鼓點打法和D’arcy誘惑的貝斯groove,這些便交織成一種扭曲的美,喧囂而壓抑,傲慢而不安,然後在巨大的寂寞中透出一絲暖意。後來的作品,不管是Future Embrace的歌德電音還是Zeitgeist的重型編曲,總是難得兩平,太過單一,難再聽見內在的裂痕。在Iha受訪,對於重組表示「我們已經很多年不曾說話了」之後,你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開場之後,Zero、Bullet with Butterfly Wings、Today、Luna四首舊作連發下來,我才發現事情跟我想的並不一樣。

從第一首歌開始,便是貫穿整場的重型迷幻風暴,厚重的噪音覆蓋著整個場地,甚至有些藍調的影子。但是這一次,在聲音的漩渦中,Billy卻不再試著用音牆將自己與觀眾甚至是樂團的其他人隔絕開來,反而站到了暴風的頂口。早年那種漫不經心嘲諷式的唱腔,變成更加直接的嗓音,不管是更直接的憤怒還是更直接的悲傷。過去帶著表演風格的天才姿態不再,而是更加硬派的,一拳一拳砸過來。彷彿是,他不再把舞台當作舞台了,而新的舞台卻在這裡誕生。

在以前收集的靴腿錄音裡,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Today,一字一句是那麼重,像是用盡每一口氣的力量去唱。不管原因是獨裁的控制欲,抑或性格的不合,當過去的團員一一離開,四十五歲的Billy或許終於察覺到,之前那些隔絕在身外的,還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上。錄音室版中隱藏在流暢曲式中的陰鬱絕望,在多年後終於和枯木一同浮出水面,沒有了Iha,他必須以自己的肉身與自己化作的噪音搏鬥,必須去背起那恣意的憤怒與悲傷,不出以沉默的吉他,而以直接的肉聲。

在現場,那些關於新專輯的評論,夢幻、低吟的形容,竟是毫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加憤怒,甚至顛狂的重搖滾中年。在一波高過一波,彷彿回到1970年代的吉他英雄riff之間,你每每以為曲子已經結束,鼓掌了一分鐘後,才發現下一段solo剛剛開始。

眼前的這團,離當年的碎南瓜如此遙遠如此陌生,腦中卻有個聲音告訴你,「靠,這真是太Smashing Pumpkins了。」就像是Billy被問到為什麼不換個團名的答覆:「二十五年過去,有些人愛著這團,有些人討厭它,所以我得留下這個名字。」那是十二年來從碎南瓜的影子與瓦礫中掙扎出來的聲音,因為有著太多的傷痕,即使換了形狀,還是依稀可辨。


這樣的改變或許也解釋了,為什麼這次巡迴要翻唱David Bowie的Space Oddity。那是1972年的歌,甜美、孤寂而遙遠,寫在社會運動的時代浪潮落幕之際。Bowie在裡面描繪了一位與基地失去聯繫的太空人Mojar Tom,他唱道:「漂浮在這錫罐旁,月球表面的高處,地球看起來是那麼湛藍,卻沒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了。」(除了台灣因為場地限制,這次巡迴在舞台中央都掛起了巨大的月球模型)

Billy Corgan所面對的,既是個人音樂生涯的中年,也是整個美國中年世代的困境。1994年,美國道瓊工業指數正值多頭走勢十年榮景,這幾年的金融危機卻讓它搖搖欲墜。歐巴馬競選時揭舉的公平正義,在經濟的困境下成為空談,備受左翼期待的他也開始變得保守。Billy曾在Zeitgeist中抨擊布希的法西斯走向,日前卻坦言對歐巴馬感到失望。向前眺望,彷彿還有更大的泡沫將要破滅。

但是Billy並沒有像Bowie一樣選擇帶上面具,用嘲諷與戲倣來拯救搖滾樂的理想主義,他選擇的是另一條路。在輕聲唱完第一遍後,變奏的和弦用力刷下,不再是Bowie版本中緩緩飄向太空的電子合成器音效,而是推進器摧到最大的重迷幻搖滾,每件樂器都飆到機器解體的邊緣,層層疊疊匯合成新的戰鬥的前奏,將這首歌帶回到更早一點的年份,回到Jimi Hendrix還沒掛點的時刻,回到他少年時期聽的唱片。

到了這時,我才知道碎南瓜在新專輯裡究竟打算作些什麼。在encore的倒數第三首歌,我們聽到那天晚上最甜美輕柔的曲子Pinwheel。用了synth-pop般夢幻的電子襯底,在空心吉它的撥弦下,Billy唱道:「我試了一個方法,讓那遺失的看起來完好如新,你並不懂我,但我將和你同行。」這並不是人到中年的溫情,而是整個碎南瓜生涯的一部分,如果將這些歌放在整場演出的舊歌之間,你便會發現,那是給Mojar Tom的電報,那是多年前電子合成器的回聲,是新的旅程計畫的短信。

Billy一直是自負的,那自負裡又躲著一個敏感脆弱的小男孩。在1990年代,當整個美國的年輕一代把台上的他看作新的救世主,各家音樂雜誌記者爭先恐後地把他推上神壇,賦予種種文化象徵意義;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成名,他印了一件寫著Zero的T-shirt,像是漫畫裡變身的道具,給了自己一個面具,也給了他們一個超級英雄:那是台下的人們所要的,儘管他們並不了解他的孤獨。現在,他告訴我們,他不會再扮演那個角色了,我們也不再需要去等待彌賽亞。

然後在演出的尾聲,他唱起了Muzzle:「有些孩子笑著,說我一定會掉下來,像是我可以永遠持續下去似的。但我知道我在哪裡,我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我知道太陽的距離,我知道愛的回聲,我知道你的螺旋的秘密,我知道青春的空洞,我知道心的孤獨,我知道靈魂的呢喃。」

那把電吉他不斷炸開,輾過整個舞台,與音箱廝磨,當Billy把琴柱高高舉起,作勢摔下,你看著琴身後方的班班傷痕,想著那些掉下的漆屑,這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吉他,竟有幾分像是唐吉訶德的長槍。他還是那個站在舞台中央的傢伙,只是這一次,他知道他所戰鬥的風車其實是自己一手築起。

年歲漸長,我們所對抗的,總是預先變成了我們的一部分,改變總是微小、曠日而費時。然而看著眼前這位有些瘋癲、有些好笑、有些脂肪的中年男子,你心裡還是不由得想著,「欸,搞不好他真的做得到」,在這個吉他英雄遠去的年代,他完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這個世界纏捲在你的手中,刺在你的心臟上,世界是那麼難以理解,但我將不會離開這裡生活,因為我知道,這世界的沉默。」

當燈光亮起,他帶著鄰家大叔的笑容,高舉雙手指向台下,你知道,他不是來這裡參加一場老朋友的敘舊,唱些當年的排行金曲,假裝現在還是1994年,而是要把你捎上列車,真槍實彈地再幹上一票。就像1979歌詞裡的預言,「我們甚至不曾想像,我們的骨骸將遺落在何處,等待化成灰燼,被人忘卻,消失在地球裡邊」,然而「你和我,將會相遇」。是的,Zero終將離開,但我們又再一次見到了Billy Corgan。

Setlist :

Zero
Bullet With Butterfly Wings
Today
Luna
The Celestials
Violet Rays
My Love is Winter
Tonight, Tonight
Ava Adore
Cherub Rock
Oceania
1979
Space Oddity (David Bowie cover)
X.Y.U.
Disarm
The Chimera
Starla

(encore)
Pinwheels
Black Diamond (KISS cover)
Muzzle

(原載於《gigs》九月號,刊出時因版面關係有所刪節)

1 則留言:

  1. 最近看了BEEF,最終集的最後一首歌居然是Mayonnaise,前奏那幾個clean tone的音飄出來,完全被重擊,就像fight club最後炸大樓一樣震撼。現在也是中年的我,突然又回到了90年代。這場台北演唱會我也有去,久到都快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我在辦公室加班把無止盡的工作趕完,衝到南港,看完覺得雖然不是原來的SP,但是Billy Corgan還是那個心中住著個敏感男孩的Bi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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