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9日 星期三

革命過後的雙鋼琴自由即興

很多年前開始聽爵士樂的時候是倒過來聽的,先是John Zorn跟大友良英的前衛實驗,接下來是阿部薰、Albert Ayler跟Peter Broztmann的狂人薩克斯風,然後才碰到John Coltrane跟Miles Davis。那時候,自由爵士像是和某種時代氛圍連在一塊的,屬於激進、逆反、體制變革的聲響。在各種學生運動退潮而各種禁制都開啟一切又回到日常軌道的1990年代末期,在宿舍裡戴上耳機,按下play,那些掏心撕肺有如戰爭宣言的吹奏,與電吉他的鳴叫,一同構成了過去許久的1960年代的鏡象。

所以當看到川本三郎在《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描繪的場景,儘管未曾經歷過,卻有著想像中的熟悉:半夜東京新宿的爵士喫茶裡,唱片正在轉盤上搖晃著,不知誰把音量轉到底,講話的聲音都快聽不到了,只剩下幾個字詞來回傳遞:大學改革、安保鬥爭、戰後資本主義、虎豹小霸王、成田機場預定地……。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在噪音的漩渦中喊說出事啦。「你說什麼~」「我說~John Coltrane死了~」「那來幫他辦個葬禮吧~」然後一伙人收了東西,拿起《Supreme Love》的黑膠,在河邊找了顆樹,挖了土,埋了進去。

2012年12月1日 星期六

自由探戈

 
「是的,阿根廷需要你,但是博卡需要我,我怕有一天就要忘記那條街道的顏色了。」相遇的時候,她十七歲,他二十八。她是咖啡館裡跳得最好的女侍,他是最多人請喝酒的水手。

她拿起刷子,修補剝落的窗格。這條港邊的街本來就是用船塢剩下的油漆畫成五顏六色,只是沒有想過咖啡館也有老去的一天。就像她沒有想過戰爭結束之後,他會再回到這裡,原以為他不過是一個舞跳得較好的,失去音訊的男子。

2012年11月20日 星期二

答案在梵谷26號——濁水溪公社的售後服務

「年輕的苦悶就是打手槍,沒錢嘛,交不到女朋友,只好自己拷。長大了上班了,還是交不到女朋友,只好去開查某。但是還是苦悶啊,暫時爽一下而已,環境還是惡劣還是亂七八糟。以前學生,現在變成勞工,被老闆壓榨,操機掰的事情還是一大堆。」下班趕過來的小柯,一邊喝著黑咖啡,甚至忘了加維士比。

這幾年農友裡有些聲音,覺得濁水溪公社沒有以前衝撞、臭味被稀釋、爆破放氣球,變得溫馨感性,有負「全台灣技術最爛的樂團」名號。在《鬼島社會檔案》裡,我們卻聽到了熟悉的濁團,知道回不去的當下,認出了所有走過的路。

專輯封面是火辣的濁女郎,復古的包裝取自80年代理髮店雜誌,彷彿拿出打火機一燒還會有特殊效果。「這種雜誌內容就是腥羶色,我最感興趣的,小時候就是看這個長大。」「也不是我在幻想,這些每一頁都是社會案例,真實的。馬子跑去當傳播妹,搥心肝,還是愛著她,也沒辦法。人生矛盾的地方就在這裡。」

2012年11月10日 星期六

浪蕩世代?

"Across to Mississippi, across to Tennessee, across the Niagara, home I'll never be."

結果兩個小時過後,還是只剩下到處幹砲的痕跡。當Jack Kerouac沿路攔車,從東岸的紐約到西部的丹佛,那是On the Road,後來的一代青年沿著那地圖找著什麼,多少還是Lonely Planet的心情,50年後拍成電影,就只剩道具佈景了。

Blanchot曾說「如果忠實地仿造,結果將是背叛。」有烈酒、有帥哥、有美女,有爵士樂酒吧、有看不到盡頭的公路,該有的好像都有了,但不免會覺得Dean的衣服太新,皮膚太光滑,少了油漬污損,少了傷口坑洞,便很難想起小說裡那個危險而充滿魅力的法外之徒。

2012年10月30日 星期二

Limitation is Another Creation——「電紫兔/克 2.0」

1996年在臺灣發行的《雙聲記》中港樂隊合輯,收錄了梁基爵最初的組合Multiplex,呈現出濃厚的80年代新音樂影響。事隔多年,看著舞台上「電紫兔/克」的各個音樂裝置,竟有種錯覺:他來自80年代的另一個未來平行世界。

那時,電子節拍與合成器音效剛進入創作者視野,個人電腦也才開始上市。當磁帶讀入,螢幕浮現出八位元的幾何線條,喇叭發出無機質的聲音,那些簡單的形式卻已讓人激動,在那背後,彷彿預言著人與機械的全新可能性。

2012年10月14日 星期日

What's the Story?——Oasis告訴我們的Britpop故事

從The Who的Pete Townshend開始,搖滾樂手們砸壞了成千上萬的吉他,而2009年8月底Liam Gallagher在巴黎隨手摔下的Gibson ES-355,或許是結果最糟的一把。那是夏天倒數第三場演唱會,Liam又一次醉倒後台,跟他老哥吵了起來,然後Noel看著一地的碎片,決定取消剩下的表演:「我將在今晚離開Oasis,你們可能有各式各樣的看法,反正我是不會再跟Liam合作了。」

「Liam你這個@#$%」,「為什麼一定要去惹你哥啊」,在網路上看到這消息的時候,或許你也一樣,發現Oasis在心中始終佔了一個角落,雖然在幾個月前的台北演唱會上,你認得的還是那些十五年前的歌。然後又過了三年,我們等來了他們各自的新專輯,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裡,在Oasis終於成為過去式的時候,你好像又確定了一點,Oasis在這些年裡,帶給了我們什麼。

回到1994年4月,Oasis發行了第一支單曲〈Supersonic〉,然後在8月推出專輯《Definitely Maybe》。在強力的吉他刷扣鋪陳下,迎面而來的是直截、生猛、又讓人無法不跟著唱起來的旋律,你先是以為聽到了Johnny Rotten,在下一秒卻想起了John Lennon。不過短短幾個月,這五個來自曼徹斯特郊區的傢伙,就這樣大搖大擺地登上英國各大音樂雜誌的封面,攻佔了每個電台的點播專區。就像專輯的開場曲〈Rock 'n' Roll Star〉:「我在城市裡討生活,這一切可不輕鬆,日子對我總是過去得太快,人們並不關心我的路在哪……今晚,我是個搖滾巨星。」

儘管在那些歌被寫出來的時候,他們連搖滾巨星的邊都摸不上,Creation唱片的老闆Alan McGee決定簽下Oasis時,他們才排練了6首歌,但是當Noel擺出無敵的自信說「沒問題,我已經寫好50首了」,你會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Noel在旋律上的天才,讓每一首歌都充滿了節奏感,卻過耳難忘,宣告著強悍霸道的風格,Liam則與生俱來就帶著目空一切的歌聲與舞台上的巨星架式。Noel日後在訪談裡說,自己常常忘記是要在下個禮拜三到附近的小酒吧演出,在寫歌的時候,他眼前總是浮現出一整個足球場的觀眾,「那就是Oasis。」

2012年9月12日 星期三

你和我,將會相遇――記Smashing Pumpkins台北演唱會


我曾經是一個小男孩
穿著我的舊鞋,假裝老去
我的聲音是我唯一挑選的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一個男孩可以做的呢
住在我裡面的殺手,也在你的身體裡
親愛的
我把這個微笑送給你

 ――"Disarm", Smashing Pumpkins, 1994

他們總是給你貼上各式各樣的文化標籤,然後問你怎麼搞的不像這樣。有時候我跟著演一場,有時候只是在防護罩的後面靜靜看著。現在我夠強壯了,我用不著面具了,我只是我自己。我的體重超標十五磅,我的牙齒歪了,聲音有點好笑,但是我感覺好得很,知道有什麼在等著我。

――Billy Corgan, 2012

聽到Smashing Pumpkins要來台灣的時候,除了想要拿起手機把當年的通訊錄打上一輪,問聲「會去吧」,更多的是一股悵然。就像你知道的,除了Billy Corgan跟樂團的名字,其他三個成員都換了,大家都說現在的碎南瓜只是Billy跟他的伴奏樂手,甚至於“the best Smashing Pumpkins cover band”。對於那些光輝歲月,我們總是只有錯過的份,等到我們終於有機會站在台下的時候, 他們已經不是原來唱片裡的樣子了。

2003年的新團Zwan,2005年的個人專輯Future Embrace,2007年重組之後的Zeitgeist,每次買了新的唱片,我們就會重新拿出早期的碎南瓜,比對著音軌猜想究竟少了什麼東西。那冷漠疏離的唱腔依舊,旋律一樣夾帶著與憂傷交纏的憤怒,Billy手上的電吉他還是同一把,tone也沒有變,但總覺得飽滿的聲線裡有個缺口,不大不小,足夠陌生又足夠熟悉。

於是有時你便懷念起那個沉默的日裔第二代吉他手,想起他腳下那顆Whammy效果器。據說當年Billy為了組團缺人,臨時把室友James Iha找來,教了吉他直接上陣。江湖甚至傳言,因為Iha跟D'arcy倆情侶吵了一架,處於冷戰狀態,Siamese Dream專輯錄音的吉他跟貝斯,都是Billy幫他們彈的。但這並不是說,Iha的離去對碎南瓜可有可無,反而像是,Billy Corgan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

2012年9月8日 星期六

「少女團體加Kraftwerk有沒有搞頭?」



AKB48賣萌,少女時代賣腿,蔡依林賣認真努力,Perfume的賣點是什麼?既不作性感,也不扮可愛,把這些元素從少女跳舞組合中拿掉,剩下的還有什麼?門票開賣20分鐘後,站在7-11的ibon前,看著「本場演出已售完」字樣,不由得想起這個問題。

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她們的莫名其妙吧。

2012年8月6日 星期一

何欣穗X黃小楨

因為進場晚了,站在PA台前面,遠遠看去有些模糊,只聽著歌聲,台上的兩位便像是一隊少女組合似的。

大學的時候,遇上一個能自彈自唱又會寫歌的女生,大概是所有聽搖滾樂的男生的夢想。過了十年,回想起來,何欣穗、黃小楨比較接近我心中某種關於生活的想像...那樣的女孩子是會開玩笑的,總是一邊笑著一邊留下謎題給你。相較之下,這些年的陳珊妮跟陳綺貞,卻過於扮演一個聰明優雅的美麗女生,俏皮與自嘲的成份就慢慢聽不到了,她們的新歌總是讓你覺得哪裡不對。

那或許是後來我們才學到的,所有的夢想,都需要跟吐槽相互扶持。

只是那時候我還分辨不出這些,只要甜甜地唱著歌就是一切了。

回來看了youtube上的影片,時間過去,不良少女成了不良主婦,然而就像下半場的80金曲大會串,舞池或有打烊的一天,但是那些歌總是在的,只是變成打打鬧鬧的生活的一部份。

希望成為不良中年的時候,身邊也能有一位不良主婦,一些聽著這些唱片吧。


2012年7月19日 星期四

那些難以記下的,關於Slack Tide


有些情感比較容易被記得,比較容易安置在抽屜的某個角落,關於那時候的顏色,那個空間的溫度,像是冬天清晨桌上乾掉的咖啡杯,或者夏天午後陽光照著鬧著的海濱。但是36度的七月夜晚卻跟你的身體一樣,潮濕而悶熱,些微的風打在黏膩的衣服上,儘管拿著啤酒,思緒還是纏繞難以釐清,只有蚊子嗡然飛過,像是你幾秒鐘想到又給忘記的什麼。

有的音樂風格比較容易效彷,比方說被打磨過後的迪倫跟披頭四,有的麻煩一些,比方說DoorsVelvet Underground,又或者PavementSonic YouthSebadohDinosaur Jr.之於Jesus & Mary ChainMy Bloody ValentinePulp之於RadioheadOasis。那些在時代的角落或者,跟時代拉不上關係的無聊夜裡從光影不明之處生長出來的囈語,總是帶給剛上完吉他課程的少年相當的挫折與挑戰。

這並不是關於這個團比較偉大、那張唱片更加經典的爭論,而是試著記下生活的不同方式。關於那些恣意、隨性、機車又帶著一些無奈的瘋話,關於風吹來依然燥熱的環河道路,關於那通你想打很久的、拿起又放掉的電話。雖然等到隔天在堆積成山的啤酒罐旁醒來,你很快就會忘記這些,但在那些片刻,在你的意識距離地面還有五秒鐘的時候,你或者曾經想起第一個和弦的把位,進行了一個把效果器踩到底的動作。

那是Slack Tide跟它80年代的前輩們最擅長的事情,用幾個簡單的和弦,速寫出一段美麗的旋律,然後破音開了起來,雜物閣樓似的,坑坑凹凹卻讓人感到安心,漫不經心的歌詞低低哼著,甚至有些咬字不清,加在一起竟意外地悅耳,起落之間,一段riff已經把你拉了進去,當你以為這才是開場,他們卻已經用三分鐘搞定了一首歌。透過電吉他的導線,feedback築起了音牆,有時暢快,有時滯澀,那在音源輸入與輸出間接觸不良的迴路,卻像它的名字一樣,反過來敲打著你,提醒著那些你記不起來,卻沒有真的忘記的事。那些聲音的坑洞,彷彿可以埋藏許多故事,沒有開頭,沒有結局,但你知道的,曾經有什麼在那裡發生。

2012年7月8日 星期日

[KRG#21] K.K.Null @ 地下社會


地下室裡擠滿了人,雖然不知有多少是為店門即將拉下而來,但K.K.Null真是搞了三十年噪音的老江湖,他完全知道怎麼把觀眾帶進他的演出,即便是誤入歧途的觀眾。

第一次發覺地社的喇叭可以操出這樣的聲音,陳舊的管線、凹陷的地板,跟音場一整個契合。曲子的結構早有預謀,雖然超頻到破表,現場炸成一片,層次依然飽滿,紋理清晰細緻,漩渦的溫度與流向幾可觸辨。尖銳的呼喊與低音的震盪,長短交錯起伏,賦予時間物理性的顆粒,聲線移轉糾纏,在遲到與遠去之際,那些超出通常的運行刻度、不被記得、不曾注意的時間,一一具現鍊成。

十來坪的空間裡,各式各樣的時間斑剝橫陳,如同牆上澱積的塗鴉。聲音的物理粒子向你襲來,直逕穿過肉身,在時間與時間的縫隙中,某些記憶與光影突地浮現,喚起,留下。原本已經準備好,等著一個轟炸遍野最後什麼也不剩的夜晚,當燈光亮起,演出結束,你卻發現自己還在原地,只是口袋沉甸,多了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