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0日 星期五

國樂,迷魂曲,瞎子阿炳


一直聽不習慣所謂的「國樂」,只是也一直沒有想過為什麼。直到前陣子聽到1950年死去的無錫民間樂手瞎子阿炳。

瞎子阿炳是〈二泉映月〉的作者。就是沒在聽國樂的,也知道這首二胡名曲。但是聽到阿炳的錄音,我卻大吃一驚。以前聽到的,根本不是阿炳的曲子。

〈二泉映月〉的調子極為哀戚,但是一般聽到的版本,都非常工整,舒緩優雅,悠揚連綿。好像給演奏廳的,或者什麼電視劇的配樂。

阿炳的二胡音色,卻一點也不漂亮。

那聲音異常的酸澀,凝滯,像是要把那旋律吐出來,都要用上右手十分的力。

好不容易成調的旋律,卻又像是馬上就要消散在空氣裡。那把二胡每個音都拉不長,聲音忽大忽小。阿炳則不斷地把那些碎片接起來,說著再長一點吧,再等一會吧。

哪一個才是正確的版本呢?

也許,那是因為錄音完沒多久就死了的阿炳,因為得了梅毒瞎了眼,而不再能作道士的阿炳,在街頭賣藝乞討,有了錢就去抽鴉片的阿炳,他的手已經不能好好地控制琴弓了?

但我馬上又發覺,那帶著裂痕的長音,幾處莫名加長的地方,如果不是手腕有極佳的控制,在輕微的顫動下,那聲音應該早就中斷了。

那樣破碎的生活,應該才是阿炳要說的吧。後來的版本,把旋律拉的那樣分明,停頓與接續各自那樣清楚,帶著留白的「意境」。阿炳卻試圖把每個後來被留白的地方都填滿,把每一個傷口都說完說盡。

也在這時,我才想到,在阿炳,是沒有後來,被那他第一次聽到的「中央音樂學院」採集人員記錄下來寫成曲譜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

雖然他的曲子總是不斷反覆,但瞎子阿炳是沒有所謂「低迴往復,餘音不絕」的,一低一沉,就是沉到底,無止盡地下墜。

他留下的另一首創作錄音,另一首日後的標準曲,琵琶〈昭君出塞〉,末段的彈撥毫無起伏,只是在同樣的音高不斷重複節奏,越來越重,越重越深,好像什麼隱隱的將要到來,然後永遠不會到來。

那敲擊似的,同義反覆彈撥的暗色,聽起來,奇怪地,讓人想起Velvet Underground的〈Heroin〉。

然後,過了好一會,他才想起來這還是〈昭君出塞〉,一口氣把主旋律高速彈完,沒有留白,沒有餘音,斷掉了就是斷在那了。



錄音過後三個月,那年冬天,阿炳過世。腐朽的舊社會讓瞎子阿炳一邊乞討一邊創作,共產黨的新中國卻沒有能夠讓他活過1950年。

關於他的死,一篇翻案文章,說是當年採訪記者的朋友,說阿炳在新社會,抽不到鴉片,又不能乞討,來採集錄音的學者也沒有給他一塊錢,無以為繼,最後選了上吊。只是這些採訪,後來成為江蘇作家協會主席的記者說,都不能寫出來。

另一篇再翻案的文章,則說那篇文章漏洞不少,是為翻案而翻案的加工虛構,說音樂學者也有接濟,還要請他去北京教課,只是阿炳困苦日久,身體太差,沒多久就病死了。

真相是什麼,大概沒有辦法知道了,就像不知道有多少民間音樂,在採集的過程裡,變成了「國樂」。

阿炳死後,有一陣子,無錫地方廣播電台,用了〈二泉映月〉當作每天的晚安曲。據說,因為阿炳總是到深夜拉完這首曲子才睡,一些日子過得晚的人,聽了就會想起「啊,連阿炳都要睡了,也來去睡吧。」

電台播放的版本,出自生於民間樂手家庭、也唸過正規音樂學院的張銳,他的二胡,不像阿炳的那麼酸澀,但還是有一份尖銳,不像後來錄音的版本,不知道從什麼開始,變得那樣婉轉優美起來。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這首歌變成了禁歌。再之後,官方拍了一部叫《二泉映月》的電影。把阿炳描繪成一個被地方惡霸欺凌的苦命人,妻子也受到污辱而投河,好在遇到了共產黨的地下幹部趙先生,無錫解放後,在黨的幫助下,心地善良的阿炳,終於過上了好日子。

到今天,曾經的道觀洞虛宮,後來的無錫縣圖書館,前面的廣場,仍然立著瞎子阿炳拉著二胡的銅像。

但這樣的平反,或許,並不比文化大革命時,紅衛兵的批判更靠近阿炳。

那天,一心跟著毛主席改造世界的他們,對著電台的廣播人員說,那是「黑曲」,是「迷魂曲」,從今天開始不准播了。

「瞎子阿炳,本名華彥鈞,江蘇無錫人,……一個從精神上屠殺勞動人民的職業道士,……以封建道教音樂虛無飄渺的旋律,黃色爵士音樂低沉悲悽的節奏,傾吐著一個沒落階級垂死前的哀怨和呻吟。」

批判的資料上,印著這樣幾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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