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6日 星期二

My Blueberry, Your Nights

持續了太多天的颱風夜,感覺便不太真實,好像時間的感覺都沒了著落。或許是為了打破這種幻覺,風雨正大的時候,牆壁便滲了水進來,怕早上醒來淹水,一整晚都在吸水擦地,順便看完了耽擱許久的藍莓夜。

都說是紐約版的重慶森林,看上去也是那麼個樣子,但好像也哪裡不對。從攝影到配樂,吧台跟食物,一個一個對起來的角色,都讓人想起那個故事,但總像是鏡子上的倒影,少了香港那一側的溫度與沈甸甸。直到片尾看到字幕才想起來,這部的劇本是跟卜洛克合作的。兩位大師的相遇應該是讓人期待的,但是看完反而有種違和,像是卜洛克筆下的人物試著去演一齣王家衛的故事,雖然非常努力,卻差了一點什麼。


在藍莓夜裡,除了翻版梁朝偉跟王菲的Jude Law跟Nora Jones,幾個角色倒像是卜洛克的手筆。他們都太直截了當,缺少不清晰的光線,缺少蔓生在記憶裡惆悵的氣味。他們都很清楚自己問題的來由,只是沒有辦法去面對。David Strathairn跟Rachel Weisz如是,Natalie Portman亦然。他們害怕去得到早已知道的真相,看起來像是張揚恣意而行,強悍的表面下卻帶著脆弱的靈魂。Strathanirn可以暴打Weisz的情夫,Weisz可以繼續勾搭他人,Portman像是在賭場與公路間無所拘束,但是他們夫妻卻不能面對彼此,而Portman的腳步甚至踏不進醫院的大門。

那種處境是卜洛克式的,就像馬修史卡德在匿名戒酒會上的禱告:「求神賜給我平靜,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賜給我勇氣,去改變我可以改變的;並且賜給我智慧,讓我得以分辨哪些是可改變而哪些是不能改變的。」他們是屬於卜洛克的紐約的人物,在那裡生命的問題是無可逃脫也無可避免的,不曾有過「如果,那時……」的那一刻。那是一種冷硬派的存在主義,唯一逃離的方式是用意志去抵抗。從一天的長度開始,即使一天也好,你必須在一天一天的戒酒中確認自己還活著,還能夠活下去。

王家衛的故事是另外的樣子,那是「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那是「不如我們重新來過」。在那裡面總是有某個瞬間,你的記憶總是帶著潮濕的氣息模糊地想起,在分崩離析的日子裡,生命也曾有過那樣的可能。他們生命的缺憾並不是來自於世界,或者說紐約這樣的大城市本身的惡意,而是種種細微的人事偶然堆積而成。在一環一環的情節裡,各種美好的願望逐漸依各自的軌跡分離開來。於是他們總是被記憶所引誘,試圖在其中捉住那團輪廓不太明晰的,事情在變成這樣之前的樣子。

所以我們總是在那些獨白裡辨認出關於生命的隱喻,那些到期的罐頭,重複的外賣,暗裡偷換的居家用品,那些在日復一日的磨損的生活裡用來確認記憶的事物。當每一次記起、重述那掛礙著的沒辦法確定下來的事物,並不是無可救藥地沈溺於逝去的時間,而是在抵抗那無可奈何的軌跡,試圖挖掘出尚未被確定與否認的可能性。而馬修是不這樣做的,除非他接了案子要挖掘過往的真相。在卜洛克的偵探故事裡過去的事情總是令人不快與痛苦,因為他要的是冷酷的事實而不是搖晃、過亮而模糊的鏡頭裡某種未被明言的未來。

所以儘管王家衛跟卜洛克鏡頭裡/筆下的人物都帶著許多過往,但卜洛克的角色卻是不會主動談起他們的故事的,儘管在酒館的吧台前他們會相遇,像是認識已久的老友。

這或許也是史卡德系列到了後期變得有些難看的原因,那冷硬派的存在主義把過去與現在、不幸與幸福切割得太開,在克服了那不幸的過去之後,便沒有返顧的必要了,而失敗的不幸者不過是紐約的一小角落。卜洛克在此顯現出偵探的冷酷,那位用意志抵抗者原是承認了世界的無可理喻,否定了微小的光亮的。那位戒了酒結了婚搬出了破旅館的馬修,變成中產階級公寓的住戶以後,儘管偶爾閃現出機智的句子,但終究距離《八百萬種死法》裡置身於信念危機的酗酒的他太遙遠了。

相對於此,王家衛是不吝於給予冷色調的鏡頭帶進高亮度的。對他來說,幸與不幸的關係更像是緊密地疊合著,生命的缺憾與完滿並不是那麼決然地相離,在記憶的井裡,得的與不得的總是彼此交錯。那似乎更接近我們的日常生活,那日常生活的沈甸重量。

回到電影,Weisz要Nora Jones別太快忘了Strathanirn的要求,像是一個補上的餘筆,而事實上那兩段距離紐約幾千公里的故事,就像紐約裡的八百萬種死法一樣,與Nora Jones/Jude Law之間的故事,再沒有留下什麼關係了。那兩種理解世界的不同方式,終究沒有能聯繫起來。

這樣,便也讓主線的情事顯得蒼白,除去鑰匙和藍莓派的隱喻,就只剩甜美的 kiss ending。但我總會想起重慶森林結尾王菲似笑非笑的臉,說著「不如我給你換一張登機證吧,你要去哪裡呢?」儘管鏡頭轉到了音樂響起的CD音響,不給觀眾一點之後的提示,但比起藍莓派,那個鏡頭似乎要加了更多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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