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7日 星期五

the machine was burning slowly, and I heard you say "feu!"

慢燒機(slow burning machine)跟後來的feu!還沒有發表任何正式的錄音就解散了,就像是那些傳說中的,或者在什麼地方差了一點點,結果來不及變成傳說的樂團一樣。這多少給了我們一些麻煩,如果你要跟朋友打賭這個團絕對是臺灣十年來最好的樂團之一,你不能說:「這團真的很棒,你一定要聽聽看,你下次一定要跟我去聽他們的現場……。」儘管那真的很棒。

幸運地,或者不幸地,不像Sex Pistols的歌迷從來沒有機會聽到那場所謂「改變了一個世代」的初次登台錄音(天曉得那會是什麼可怕而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還有幾首慢燒機的mp3,幾首feu!最後一場演出的影片,在影音品質都有點慘的youtube上。

這多少會讓人想起《Theater of Eternal Music》,那張在三十多年後出土的紐約教堂街錄音。這個擁有多位後來組成Velvet Underground樂手的實驗組合,唯一一張公開的出版品充滿了樂迷的想像,以及整整三十五分鐘從兩把磨平的提琴琴柱上傳來的白色噪音。也就是說,死在尼泊爾的天才鼓手Angus MacLise的手鼓,之後三十幾年永遠缺錢買大麻的La Monte Young的吟唱,在那巨大的音牆裡整個都聽不到。
 
在這個錄音技術從類比變成數位,越發簡單而進步的時代裡,我們的耳朵逐漸習慣那些層次像冰川的紋理一樣細緻,可以清楚聽見時間流逝速度的聲音作品。你有足夠的理由害怕在youtube上聽到一團糨糊般的聲音(即使他們真那麼好),特別在這個城市裡有不少分不清楚練團跟歌曲差別的後搖滾樂手。

在那個晚上過了好一陣後,在 youtube上找到團員放的影片時,我很驚訝的發現,電腦喇叭傳來的聲音跟我記憶裡的那場表演一模一樣。

當然,也許聲音又小了一點,模糊了一點,但即使是這樣,你仍然可以感覺到在聲音的傳來的地方有非常棒的東西。像是說,某種聲音的骨架與肌理,隔著老舊的收音機從電台傳來,在不太清楚的天線裡,仍然可以辨認出屬於好作品的那種要素。

高頻很明顯被吃掉了,立體聲的按鈕也彷彿失效,顯得有些平板,但是每個樂器之間的距離與配合卻可以清楚地聽見;即使有時收音有些不穩,連大爆炸都只侷限在喇叭周遭的五十公分之內,但你仍然像是海灘上的小男孩,能夠在沙堆上面看見城堡的美麗、脆弱、強悍與終將被吞噬的命運。



那天我趕到的時候表演已經快開始了,沒有想到幾個團的親友已經把地社擠滿,只能站在樓梯口聽完整場。觀眾不斷從我身邊出入經過,跟著樂團的聲音。feu!的歌就這樣從舞台繞過狹長的地社,轉了一個彎之後來到我的耳中。

音場有些不平衡,不像通常在這一類表演的現場,身體會被聲音所覆蓋,那天反而像是在聲音的末端試著去抓住它們,像是站在音樂節場地的最後一列一樣。但是閉上眼睛,那不平衡之中,還是可以感到各個段落之間的呼應,像是手上放了一個音樂盒,那個簡單的叮咚的旋轉,讓人試圖在聲音與聲音的隙縫裡把它們串連起來。

所以會造成這種印象,甚至在youtube上同樣能感受到,或許是因為他們的音樂裡很少有多餘之物的關係。在這個標榜「美好的和弦重複一百遍還是美好的」的後搖滾時代,他們非常的節制,把歌曲當作一個完整的作品來考量,而不會在過度的堆砌、重複中演奏出只有自己覺得好聽的東西。

許多後搖滾樂團總是把幾段甜美的東西一再複製,讓自己與觀眾沈浸在慢慢堆積起來的情緒裡,一步一步走向音牆構築構築起的漩渦。但是這種自溺的高潮也往往顯得虛假,那份甜美在重複之中變得廉價而輕巧,所構築出來的是一個封閉的創作者的世界,那些甜美同時帶著些許感傷的和弦在裡面失去了與其他事物的聯繫,最後只剩下自己不斷的呢喃。

所謂的甜美、悲傷,人與人情感交錯之間的微光與記憶,如果對自己而言是那麼寶貴的東西,那麼一定不是一兩句口號式的吶喊與低訴能夠表達出來的,即使是同樣的幾句話,背後也必定有著單純的宣洩無法概括的斷想。如果不僅僅是要宣洩,而是試圖把那個輪廓並不清晰的事物描繪出來,那麼這種自我滿足的世界一定是不夠的。它們甚至並不比大量複製的廉價K歌更能安慰人,至少後者並不宣稱自己的真誠。

慢燒機和feu!的音樂風格簡化地說,帶著兩種八零年代的痕跡:Post-Punk跟Shoegazing,或者說帶有Yo La Tengo味的瞪鞋。如果誇大一點,可以說是宣洩與反抗的龐克風潮結束之後,兩種關於自我的表現的極端吧,甜美的感傷對立著冷硬的機械,虛假的美好映照著被淘空的現實。

當然也許一開始樂團並沒有這樣的打算,只是剛好團員裡各自有喜歡的唱片,但總之最後呈現出來的確實是結合了這兩種立場。貝斯下沈的低音和鼓點打鐵般的冰冷,總是帶著一絲不和諧的現實感。給吉他彈出的旋律、透過效果器瀰漫開的撫慰人心的白色音牆,加入了一些糖之外的調味品。在逐漸上揚透明感的鍵盤與輕聲的歌唱裡,那個堅硬的部分把曲子又拉回到地下室裡面。像是試圖描繪夢幻上頭的斑剝一樣。

在這樣的反差裡,一道隙縫逐漸隨著節拍在聽眾的耳朵中擴大,彷彿這首曲子裡面有個部分需要人們自己去填補起來。不像那些後搖大團總是將情緒不斷傾倒,以致於到要溢出來的地步,慢燒機跟feu!演奏出來的並不是一個封閉完整的世界,而是缺了一塊的,世界尚未完成的樣子。

他們並不打算強烈地主張、陳述自己的孤獨或傷感,擺出一副沒有人能了解這一切的態度,那似乎是說,世界上的確有可以稱為寂寞、悲傷、甜美等等的心情,但是那麼重要的東西是沒有辦法在完整的封閉的方式裡清清楚楚講出來的。即使是「we came to the sorrow, we had the sorrow...」 的反覆,那歌聲也表現出一種壓抑的情感。在他們的節制與距離感所留下的縫隙裡,彷彿可以感覺到一個輪廓不太清晰的部分,包裹著那真正寶貴的難以開口說出的事物。

然後那道隙縫逐漸延伸,在整首曲子的結構中變成了缺席的高潮。無論是副歌也好,大爆炸也好,那種尋求快意的時刻在這些歌裡面是找不到的,聽覺習慣所等待的那一個時間點,到了歌的末端仍然不曾出現。當然還是有貌似樂曲高潮的段落,但仔細一聽便會感覺那裡面佈滿了不協調的線路,而不是每個樂器每個小節為了最後的高歌而聚集起來的場面。甚至於會感覺到,那些揚起、那些暢然越是美麗,便越發在其中顯得脆弱。似乎是,它們在一開始就把高潮的不可能納入了結構之中,在那些段落裡,與其說是匯聚,更像是從內部慢慢剝落的過程。


 

最能呈現這種風格的,我想是慢燒機的〈0725SBM1-3〉跟feu!的〈Settle Sound〉, 隨著歌曲的進行,聲音似乎在節拍中一點一點地邁向終點,然而在高潮堆起的過程中,各種不諧和的聲音也在滋長著,鍵盤奏出的電子弦樂與試圖籠罩空間的白色噪音逐漸升起,然而冷硬的鼓跟貝斯以及吱嘎的電吉他也伴隨同行,在抵達盡頭的前一刻,你將發覺一切已經結束,世界又回到那現實的樣子。像是午夜還沒有到來, 灰姑娘的魔術卻提早離去一樣。

所以在聽完這些歌的時候總會有一種失落感,但是也在這裡,在觀眾已經離去而鼓還在敲著的舞台上,恍惚間彷彿可以聽到那段始終未曾到來的高潮的樂句。這些拒絕給予快意滿足的曲子,相較於那些清清楚楚傾訴的歌,似乎在失落中能帶來一些安慰,在舞台唯一的探照燈下,投射出那個未能明言的、甚至不會到來的美麗事物的 影子。

大概是因為這樣,後來也覺得youtube作為他們唯一公開的展現,倒也不是什麼壞事,如果我手上有一張他們的黑膠,我所聽到的一定也不在任何一處唱針劃過的地方。只是有時按下滑鼠,點下去聽的時 候,還是會忍不住想,在電腦喇叭的另一頭,那些聲音誕生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如果能再一次聽到他們的現場,一定會是一個很棒的夜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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