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5日 星期四

那些歌從來不是寫來合唱的:郭達年《抱靈賦》

去年看香港黑鳥樂隊的紀錄片,收進30年來的演出和訪談,但郭達年把片子剪得非常零碎,在抗爭中的演出,每每還沒到位就切了鏡頭,到訪談,又一直是覆來覆去「社會應該有不同的聲音,人可以有不同的生活」的空洞句子。

是熱情而抱著理想的。但也就是熱情而抱著理想的。

因為這樣,上禮拜郭達年在女巫店的演出,沒有抱太多期待。

但是看完演出,卻被很深的被打動了。

郭唱了一些左派的傳統抗爭民歌,也唱了一些自己寫的曲子。在歌和歌之間,穿插了關於壓迫的故事,關於流離失所,關於跳樓,關於資本主義。

被打動卻不是因為這些,而是郭用一種奇特的方式唱著歌。

那些抗爭民歌,他唱得實在太過蒼涼了。鏡框歪斜,喉結突出,聲音走調,在應該是呼喊的副歌的地方,唱得呢喃而壓抑,總是多上一拍,差上一個音階。

好像那些歌,從來不是寫來合唱的。

女巫店裡人來來去去,幾個喝酒的老外在後頭聊天,來聽前一個樂團的客人陸續離開準備隔天九點上班。

郭還是繼續唱著,越發像是小時候的腦筋急轉彎,什麼的鳥不會飛,什麼樣的左派歌手對著自己唱歌。

但被打動,也不只是因為那份不合時宜。

他的妻子June,一直在旁邊和聲,彈著烏克麗麗,敲打手鼓。唱了家鄉童養媳的小調,唸了一段原住民的宣言,朗誦了一首富士康工人死前的詩。

不像郭把抗爭民歌的英語唱得非常道地,June的普通話不太標準,像是遙遠的小村子裡的口音。

彈著地方感的樂器,伴著有點高亢的唱腔,聽起來彷彿她在村裡祭典的戲台。在那上頭,善惡有報,傷口還沒切開,族人還沒離散,時間取消,歌聲還跟日子緊密相連。

她的和聲,跟郭達年的歌唱,顯得那麼和不起來。像是說,那是還沒有走到的地方。又或者,因為前面的路太不清楚,想把那越來越遠的家鄉帶在路上。

而不管是哪個理由,郭的歌聲在那和聲裡,又都變得更加的孤獨。

我不知道郭是否意識到自己的孤獨,或是早已察覺而在墳頭上放了小花。擔心打破了他的「熱情而抱著理想」,散場時也沒有多問,只是買了新專輯,看他在上面簽了「共勉」,June寫了「珍惜」。

這幾天聽CD,還是被那和不起來的聲音困惑著。那麼不搭,但常常聽完又按了一次播放。

昨天打開專輯折頁,才發現線索一直在裡頭。

那些聽著像是一百年前的調子,其實一大半不是民謠,而是後來的歌。換了歌名,加了新詞,在蒼涼的老調裡,被唱回了更老的時間,以至於放了兩個晚上,都沒有發現是熟悉的曲子。

Lennon花童年代的遊行,CSNY清澈的悼亡、Cohen洞察世故的嘲諷、歡快的加勒比節奏裡Manu Chao和政治許諾的漠然,對這些在風暴尾聲、以及革命過去的年份寫就的歌,郭達年顯得有很深的愛,但又無法停在原地。

革命是太遠了,但他又不能帶著距離,接受這是世界的前提。

壓迫四處可見,敵人卻不像半個世紀前那般巨大矗立,路線在地圖上顯得模糊,在時代的無力與急迫下,他像是試著把這些歌,跟「現代」剛剛誕生的時候重新連在一塊,甚至與更早的世界連在一起。

然後在這裡,形成了那些和不起來的聲音。

而這或許,也就是新專輯最打動人的地方。在那些和不起來的聲音裡,當郭越是不願停在原地,越是想將所有的抗爭歌謠連結起來,越是往前追溯,他便不得不發現,左派歌手,從一開始就不是註定有著大合唱的。

發現到,比起跟著指揮合唱,那些讓人們一起開口的歌,作的一直是,讓聽到的人察覺到,自己也有著同樣的孤獨。

這樣,在那必要以上的孤獨與蒼涼裡,在人們來來去去的台前,郭終於從左派歌手的身份解脫出來,在真正地面對抗議歌謠的政治位置之後,不用再接受採訪,再講那些正確而疲憊的政治宣言。

我不知道郭達年會不會同意這樣的看法,但在專輯裡那些和不起來的縫隙裡,他或許是察覺到的吧。

所以在重疊著傳統民謠、1970年的搖滾樂,反覆唱著freedom以至於這個詞變得有點陌生的時候,他把那老調接上了朱芳瓊,那跟抗爭彷彿沒有關係,跟村子也斷絕了聯繫,而跟這些又比什麼都靠近的民歌,唱起了:

「上你的路吧,上你的路吧,這是你的方向,你莫回頭。」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