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8日 星期一

中陰路上,死生思量

「竇仙兒開口唱歌了!」「別騙我吧?」「真的,聽說這回還搞了工業金屬。」《殃金咒》一面市,竇唯鐵桿粉絲紛紛奔走入手相告,然後在45分鐘後—— 如果沒半途卡掉——露出困惑又欣喜的神情。2000年做完《雨吁》,他一頭鑽進民樂即興,滿紙飄渺山水,什麼也不解釋,只是沉默。新專輯的變化無疑讓人們 想起種種往事,只是當黑豹繼續著中年金屬的無力,重拾搖滾樂隊配置的竇唯,開口唱的也不再是「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識相互琢磨」了。

失真的電吉他,工業重拍,貝斯一路催到底,低沉模糊的人聲念白,把整個空間帶進黑色的氛圍,讓人想起Ministry的噪動,High Rise的狂飆,新建築倒塌早年的冷硬,像是從多年前《黑夢》post-punk的盡頭再往前一步,凝視致使黑夜成為黑夜的地平線。直到唱片尾聲,在層層 疊疊的殘響裡,突然出現清亮的吉他和弦,你才從那片迷幻轟音中醒來,記起噪音與噪音間隙裡總是浮現的幾秒靜謐,然後笛聲遠遠傳來,確認了那終究還是這些年來的竇唯。

於是你知道《殃金咒》既不是他的回歸,也不是他的《Metal Machine Music》,在正常異端商品拜物交錯的2013年,逆反的姿態已經不再挑戰主流的聽覺,做了整整一張專輯的噪音,只是因為需要用這形式表達他的世界。那 更接近於以噪音聲響的純粹召喚一場秘儀,在聲音的重與輕之間,藉著節拍速度與頻率層次的拆分,形成感官的道斷,讓「我要跟你沒完」的咒罵與「波吶桑謨噶帝 波帝雅 娑訶」的咒禱共存。沿著亡靈的腳步,在生人迴避的出殃裡,中陰路上的魂魄看到的世事是那樣複雜,也那樣純粹。

這時再放起前幾年的專輯,或許你便會聽到,在那輕盈裡頭隱隱勾勒出的缺口的重量,就像在《殃金咒》轟然停下時,另一隻耳朵聽到的一樣。彷彿說著,十幾年來看似棄絕了言語的竇唯,一直比我們以為的更靠近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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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記得那是竇唯火燒報社車子之後不久,剛剛一查燒車是幾年後的事,那次可能只是動手打了記者吧。

酒吧好像是譯樂隊的誰出資的,朋友說到那邊晚一點可能會遇到,便進了店裡坐下閒聊。快十二點的時候,客人走得差不多,就看到坐在角落的竇唯走到台上打起了 鼓,幾個樂手也拿起樂器跟著jam了起來,有點ambient有點fusion jazz有點dream-pop的即興,類似後來收在《一舉兩得》的東西。

記憶中他理的小平頭,眼鏡後面的表情很靜,不像媒體狗仔寫得火爆,jam之後上去問有沒有可能作個簡單的訪談,他沒說什麼,停了幾秒,正想說拒絕也辦法,有看到這段私房演出已經太夠的時候,他擺了擺手,說「坐唄」。

他的話也並不那麼少,只是速度不快,回答的後面總像是還有一些東西收著。談了在台上jam的東西,談了影響《幻聽》的Bark Psychosis,談了已經做好一直到2006年才解決版權發片的《雨吁》。那時候完全沒想到那樣恍兮惚兮的即興會一做十年,只記得談到語言音階的音樂性多過歌詞意義,可以在歧義裡流動。

從《殃金咒》一路往回放,過了《雨吁》、《幻聽》,最後停在《豔陽天》跟《黑夢》,便像是回到那個晚上。乍聽每一張之間跳躍很大,每次新的碟評都寫著竇唯 不再做之前那樣的東西了,但其實一個一個裡面都有伏線。一張一張在形式的變化裡,越發把那些思緒拆成純粹的聲音,字詞不斷拆解溶進音樂,只留下一點影子, 像是說,要留住那些,只有靠語言之外的方式。

只是那時候的我們還不太明白這些,只是帶著僅有的對搖滾樂的想像跟一知半解的藝術理論用力點著頭,覺得這真是太酷了。然後回到旅館,才發現緊張過度錄音機 完全沒有錄到東西,只好看著天快亮的時鐘,你一句我一句,開始拼湊那些好像懂了又不太清楚的回答。不知道寫到幾點,隔天醒來已經是傍晚,筆電也沒關,看了 手錶早錯過了故宮的一日遊,就散步到旁邊飄著黃土的市場,在夏天北京難得天氣爽朗的時刻,買了兩角人民幣一個的大餅,味道不壞。


(原刊於《破報》復刊787期CD Review,加了一段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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