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4日 星期日

痙攣歌劇:吉田達也和他的廢墟風景

I 成為碎片的歌劇


「在那演出背後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把歌劇搖滾用十倍速播放然後用工業後龐克的肉身撞擊,把這樣矛盾的配方付諸實現的腦袋,究竟想做什麼呢?

灰野敬二、大友良英、河端一、南條麻人、山塚愛、KK Null、戶川純、John Zorn、Derek Baily、Bill Laswell、Thurston Moore……,作為日本前衛音樂圈最重要的鼓手,儘管合作過的名字可以寫上一整頁,但聽著吉田達也自己主導的Ruins,總感到和彼時的日本地下音樂,或是歐美的實驗場景,有著十分靠近,卻又截然不同的地方。

以貝斯的高速嘶鳴和強力的變拍鼓擊,伴隨著呼喊、詠嘆調與意義不明的呢喃,Ruins出現在1980年代的東京。在那日後震動著各地樂迷的聲音漩渦的中心,來自英美的搖滾樂、現代音樂與自由爵士,伴隨著日本1970年代急遽的現代化進程,蔓生著地下莖,背對著一棟一棟蓋起的高樓,在變換的天際線下,展開了比飄來的種子更為絕決的樣貌。

然而,儘管演奏是那麼激烈,在其他樂手的聲音裡,那深刻地打進耳膜的自我意志,卻難以在Ruins的音樂中捕捉。

當灰野敬二投身在純然的黑色之中,Merzbow與非常階段在噪音中確認肉身的邊界,High Rise以迷幻的轟音開啟腦內宇宙的房間,而早逝的阿部薰用尖利的即興薩克斯風催吐自我,在Ruins的音樂裡,在對身體的衝擊之中,聽者卻很難清楚辨識傳達過來的訊息。

乍聽之下,吉田與他們置身於同樣的街道上,對著日本列島改造計畫與泡沫經濟時代的巨大廣告,投以暴烈的回聲,帶著後龐克乃至No Wave式的不規則音與高速變拍鼓擊行進,扯去流行音樂看板在人們身體上的投影。但是,在那荒蕪的街道上,卻又不斷冒出歌劇式的吟唱與起伏的節奏,提示著一篇類似於Progressive Rock架構的史詩,那伴隨著70年代的告終而在繁華的城市荒原裡鏽爛的理想主義烏托邦科幻故事。

聽著在堆疊起高潮的同時也將一切拆毀的鼓聲,一步一步地前行,拾起那些折射出世界曾有過可能性的碎片,並不斷看著它們化作粉末。當身體在台下感受到物理性的痛快,與此同時,在兩者之間,總會在短短的幾分鐘的曲子結束的瞬間,在痛快與被打斷的痛快中問起自己,「在那後面到底是什麼?」

將那堂皇的歌劇詩篇再一次上演並且擊碎,那兼具著悲愴、荒謬與嘲弄的聲音,比起用盡全力吐出心中的真實,更像是一片片構築起早已被拆穿的謊言,然後在倒下的同時,試圖抓住其中閃爍著的事物。比起面對現實舉起戰鬥的投槍,Ruins像是更想知道,眼前的真實是怎麼變成今天的樣子的,而那被稱之為今天的,在那繁榮平滑的表面下,還有著什麼。

就像那只有聲調的無詞虛語歌唱,吉田達也始終沒有解釋過他對於古老文明遺跡與巨大石頭的喜愛,關於Ruins,他只是說「我想用肉體消化節奏,打出自然流洩的變拍。」

但是,聽著Ruins那既是從肉身的反抗長出的節奏,同時是精密編排的逝去的歌劇的拍子起伏,在兩者的交錯中,彷彿有一面空白的布幕矗立在人來人往的紅綠燈號廣場,投射著和日常每天一樣的風景,投向聽者的臉上,在那風景和我們撞擊之際,那映照在20歲他眼中的東京,那伴隨著地價的飛躍而崩塌的地景,那巨大的廢墟,那不斷疊加上去的真實,那此後將近四十年裡不斷詢問著他的,也像是浮現在我們的眼前。


II 兩種節奏與肉身機器


在Post Punk區拿了This Heat,Prog Rock區拿了Magma,離開唱片行,走在東京的街頭,手上抱著兩張在日後的搖滾樂史年代分類上遠遠的唱片。5年後,Ruins成團,30幾年來,多次改變的編制中,這兩種節奏的張力與衝突,始終貫穿著吉田達也手上的鼓棒。

最初十年的Ruins清楚地勾勒了時代的輪廓。日暮隱沒天際線之前,就著那上面折射的微光,Ruins在貝斯綿延不斷的低音轟鳴間,吉田的歌聲與鼓聲不斷交錯,也不斷阻斷對方。持續試圖看清那碎片上的景色,也持續看到那景色的碎裂。在高速迎面而來的工地圍籬之前,在那些甚至來不及老去就將重建的鋼骨水泥之間,短暫急促不成曲調的吟唱,指向荒蕪無可避免的統治,也指向了荒蕪無法覆蓋之處。

將肉身作為載具,背起了無機質的機械運動,然後將轉軸推到底,在磯嘎的聲響中,在機械近於失控的極限裡,揭示機械的本質,露出底下扭曲然而帶著舊時代多餘裝飾的工匠印記,也在那扭曲中,使得那些裝飾線條裡的肉身得以第一次被看見。

但也在這裡,吉田像是逐漸感到重型高速聲響的限制,在肉身載具的兩種節奏之間,他越來越試圖呈現那化為粉末的碎片上的紋理,呈現出那上頭有過的世界。

從90年代中期開始,包括灰野敬二、梅津和時、內橋和久、Derek Bailey、Ron Anderson,從自由即興到迷幻噪音,Ruins展開了與各個領域樂手的合作。而Ruins的錄音室作品,也與鼓和貝斯雙人組的現場,顯示著不同取向。吉田在專輯中加入了更多的對唱、和聲與旋律的編寫,放入低語與慢速的段落,加入客席樂手,甚至自己錄起吉他與鍵盤。這使得Ruins更能夠逼視那個碎片上的世界,也讓吉田能夠將自身在為了勾勒那個世界,在兩種節奏中感受到的張力與衝擊,完整呈現在曲子之中。
 
這個嘗試,最後聚集在大樂隊「高円寺百景」(Kōenji Hyakkei)的成立。包括吉他、貝斯、鼓、鍵盤、薩克斯風與和聲歌手,在樂器的齊鳴與多聲部的合唱中,高円寺百景呈現出一幅繁花盛開百鬼夜行的捲軸,所有被埋在櫻花樹下水泥地基裡的,都在此刻復甦。正如團名的由來,中央線西邊有著大量live house的高圓寺,已經成了逃離泡沫經濟地價高漲的東京中心的,年輕樂手們的居住地。擅長即興和變奏的團員們,在吉田變拍子的指揮下,將70年代的Progressive Rock重新上演,將已然傾頹的烏托邦宏大故事,變為華麗而怪奇,愛憎於世故,一個套一個,不斷自我增生的萬花筒式一百零一夜。在那裡,彷彿說著東京在另外一個平行宇宙的可能。

然而,當化為碎片的歌劇終於拼起完整,高円寺百景卻不是最後的答案。當吉田的鼓聲作萬花筒宇宙的機軸,在給予其他樂手座標的同時,能做到的只是在不同座標之間的變拍,而不再能同時質問座標軸的定義,不再能擊碎自身的架構。當舞台與世界成為一體,彷彿看到Ruins音樂背後之際,當布幕與風景不再相異,我們也失去了背後的事物。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在2003年Ruins第四任貝斯手佐佐木恒離團後,吉田達也沒有再找人接替,而是改組成一人樂隊,以預錄好的各種樂器加上自己現場打鼓。像是說,他必須尋找一個方法,同時打出這兩種節奏,留住那齣折射出來的歌劇,並留住那歌劇只存在碎片折射裡的光影。

III Alone and not alone


Ruins Alone以極簡的編制,凝結了吉田達也的各個方向。舞台上獨自一人的他,在各個急促與宏大的音樂碎片中前行,在其間呼喊與沉默。在他仰頭閉上眼睛持續鼓擊時,彷彿可以看到,在觀眾席的背後,在live house的外頭,在街道上,那無數現實的地層,看到那些地層如何投射在他的身上,而與此同時,什麼樣的歌詠從那些被敲碎的時間裡流洩出來。

透過將一己的肉身投向構築出來的、自己眼前的「現實」,以及在那現實裡拾起劇本的碎片,吉田終於將兩種節奏結合起來。在重型工業噪音、高速自由即興、嘲弄的小曲、午後的鋼琴教室、當機的交通號誌、慶典與哀歌、尖叫與詠嘆調之間穿行,你彷彿可以看見,那化為機械的肉身,在自己的邊界上痙攣的抽搐,然後成為通道,將那眼前不復存在的歌劇,透過無數的碎片,在己身上成為一體。

只是,在這徹底將肉身投向舞台的編制中,我們也像是失去那肉身,失去透過空氣連著皮膚血管,與吉田共感的觸覺。在高度精密的編曲裡,透過作為通道的他,流洩而來的歌詠與呢喃,瘋狂與機械,痙攣與抽搐,在台下聽著,在被定格的同時,卻不由得感到,那些會否也是編曲的一部分?在吉田對自己身體的高強度壓迫支配下,兩種節奏終於被結合在一起,但也在此,在兩種節奏交會的瞬間留下的空隙也一併被抹去。

這樣,看著Ruins Alone,浮現的不再是「那背後的是什麼」,而變成「我看到了那是什麼,但吉田還在這裡嗎?」

在以身踐行酒神式歌劇之誕生的同時,Ruins來到成團之初便終將要回答的問題:在那碎片折射出來的另一個可能的世界裡,在對它的歌詠中,吉田自己的角色是什麼?他是支配一切的命運,或是嘲弄人間的諸神,旁觀日月流轉的歌隊,還是在悲喜之間彳亍前行的凡人之軀?除了廢墟的共同點之外別無一體的荒蕪街道,站在路口,如何能夠同時是支配一切的命運,也感到命運在肉身上的重量,如何說出一個不曾存在過的故事,而不淪為虛偽的先知?

而或許,加入薩克斯風手小埜涼子,從2006年開始,成為固定編制的Sax Ruins,那吉田稱之為「sounding like a big band playing progressive Jazz Core」的聲音,在這十年來試圖回答的,也就在這裡。

作為日本中生代最銳利的薩克斯風手,小埜涼子的加入填補了Ruins內在結構的缺口:既要在曲子中結合兩種節奏,又要在逼近的同時確保兩者間的距離。小時候便看著Ruins的演出,沈浸在自由爵士、Prog Rock與另類搖滾的小埜,在聲音的語言上與吉田十分靠近,但銳利也使她不只是吉田指揮下的樂器。這使得Sax Ruins的吉田達也不再是與預錄好的自我決鬥,而能夠在與小埜的對話中,揭開那詠嘆調的碎片中反光的層次,打開其間的虛構與真實。

圍繞著布幕升起的搖晃,小埜涼子同時展開急促低音與突進的尖刀,在效果器的loop下,形成大樂隊的伴奏,薩克斯風佇立其中,與她的歌聲一同,折射出歌劇的碎片。過去由吉田達也一人背負的兩種節奏,在此交織出不同的層次。有時,吉田低語著預言,小埜的低音域則反覆吹奏事件的序曲。而在鼓聲高速機械的行進中,薩克斯風在固定的拍子裡,不知不覺地,帶入了被抑制呼喊的變奏。在樂句展開與結構反覆以至於破壞之間,悄然轉換,面對這樣的小埜,吉田也像是從對自己的強力支配中釋放,在交會與反向之中,一面在碎片中拼出殘像,一面將之擊碎,然後指向那擊碎之後仍然生長的事物。

Ruins高速重型的節奏,隱約閃現的歌劇碎片;「高円寺百景」中,伴隨奇想不斷蔓生,失去了背面的舞台;Ruins Alone裡,試圖強力統合兩種節奏,而一同被編制的肉身;透過Sax Ruins兩人的對話,舞台、背面、肉身得以再一次確立,使得兩種節奏、此地與他方之間幽微曲折的連結層次,可以一一打開,而那從來不曾真的上演的歌劇,也得以與我們的世界連結起來。在其中,不再有命運、諸神與歌隊,有的只是撿拾起那些碎片,就著上頭的反光看清周遭荒蕪的血肉之軀。

那像是說著,那個剛剛從東北岩手縣來到東京的20歲青年,在多年後終於確認了,映照在自己眼球上的廢墟風景,那些從中落下的碎片,指向的一直不只是一個巨大的烏托邦,也不只是關於孤身的一人,而將是一個與更新繁殖的鋼骨水泥一樣,在街道上不斷展開對話的漫長旅程。

而距離Ruins Alone來台演出12年,在這一次的Sax Ruins台北現場,當那風景也照在我們的眼球上,或許,在結束後走出Revolver時,在街道上,我們問的也將不再是「演出的背後是什麼」與「吉田還在這裡嗎」,而是「那邊,那街道的後面是不是還有什麼?」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