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2日 星期日

All about Lily Chou-Chou



如果在五六月的交界,夏天正要開始的時候,從南部搭早班車回台北,高速公路兩旁抽了芽的稻子,在耀眼的陽光下,幾乎像是莉莉周周的場景。青綠的田野與高藍的天色隱現在亮得看不清楚的光線裡,是屬於青春的顏色,那高反差的色彩,在電影裡面近乎完美地被筱田昇所捕捉。但也許是因為太亮了吧,看著車窗外面,每每覺得在光線背後,或許掩飾了青春的影子。

我還記得第二次看莉莉周周的時候,訝異地發覺,過了兩年,我記得的是那片光線,那太過明亮的鏡頭,而忘記了裡面的種種殘酷,像是第一次看到這部片一樣。又或許,並不是忘記了,而是那些都被覆蓋在那些光線之下,成為它的一部份。

我終究沒有看第三遍的莉莉周周。又隔了兩年。我還沒有累積足夠的強韌去承受它。

第一次看的時候是四年前的金馬影展,然後是兩年後,在家裡,就著半夜家人睡去的時間,用小小的音量聽著。這是一部結束之後非常想要倒帶的電影,會想重新檢視那些光影,一格一格地停下來,留住那些跟音樂一起逝去的日子和畫面。然而這又是一個那樣殘酷而沈重的故事,即使看著那 片稻田與天空,看著電塔高高立起,風箏掛在最高的地方,彷彿穿越青空而去,伴隨著所有鏡頭的,明亮到刺眼的光線,也未曾隱藏住那片暗色。

所以到最後還是沒有按下倒帶。

莉莉周周的音樂是岩井俊二、小林武史聯手,由後來叫做Salyu的鈴木圭子化身Lily Chou-Chou所唱的。乍聽之下,那是極為電氣時代的聲音,電影伊始,便是一片迷離的空氣,從鍵琴的後方緩緩飄來,終於籠罩一切。

我還記得那天趕到電影院的時候已經遲到,錯過了開場的字幕:「她生於1980年12月8日,晚上10點50分,就在同一時刻,查普曼槍殺了約翰藍儂……。」當我找到自己的座位,眼睛適應了戲院裡的光線,看到的是一片延伸到天空盡頭的稻田,然後耳邊傳來了莉莉周周的歌聲。鍵琴始終是輕聲的,帶著舊日鋼琴教室午後的氣息,然而那份迷離卻是電子合成器誕生之後的聲音。那似乎是莉莉周周給我們的隱喻,在一切都變成數位資料的時代裡,想像著/重製(搖滾樂剛剛誕生的)古老時代的聲音。

彷彿在看不見道路另一端的霧氣裡,將時間分隔的節拍敲打著,那與其說是音樂的節拍,更像是脈搏與心跳的,提醒時間流逝的聲音,而歌聲恍惚穿行,像是從夢中走來。這樣的聲音不由得會讓人想起九零年代末期的Trip-Hop風潮,那機械的節拍,說是舞曲,卻極慢極冷,只合一個人聽。

但是莉莉周周歌聲的質地又溫暖許多,不時地,會在節拍之間聽到六零年 代的老唱片。那些吉他、鋼琴、弦樂的編排、乃至於鼓擊,儘管架構起整首歌的是冷凝的節拍,卻始終傳達著那份溫煦,一方陽光的記憶,一種世界還單純的,與我們相連的時代。像是〈飽和〉裡,在這兩種編曲之間,莉莉周周唱著的:「i miss you, i miss you. 如果回到南迴歸線的話,(我將)靠近你的雙唇,在那之後一釐米,便是到達飽和的入口。」

甚至於會有種錯覺,好像哪一段編曲是取自披頭四的專輯似的,特別是原聲帶的最後幾首歌。〈共鳴(空虛之石)〉裡面,樂器的呈現、慣用的和弦、獨奏的段落,都帶著披頭晚期作品的痕跡,那是Abbey Road跟Let it Be的風格。最後的〈Glide(グライド)〉,和莉莉周周那纖細低聲卻未曾止息的呼告:「i wanna be... 」一起譜成整首歌的鋼琴,怎麼聽都像是約翰藍儂的 Imagine 的前奏,那首為整個六七零年代西方的美麗夢想寫下尾聲的歌。



但我並不是說,岩井俊二與小林武史在這部原聲帶裡給了我們的,是一種仿造過去,對美好記憶的眷念或者懷舊。如果是那樣,那麼就不該放入那些電子節拍,那些太過現代了的聲音效果。這些錯置的聲音,提醒著我們那個美好的時代,以及我們與那個時代的距離。當我們越是靠近它,便越會發覺它的逝去。

我想起跟那首歌及稻田一起出現在眼前的畫面。那是戴著耳機的少年,一個人單獨在廣大田野的中央,聽著隨身聽裡的西低,他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跟著唱,或者說,大聲地唱著,印象裡,那是無所顧忌的,彷彿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地唱著,但是我們只聽到了隨身聽裡的聲音。每次想起這一幕,我便會想到 1969年的 Woodstock 音樂節,四十萬人在草地上的音樂盛會,愛與和平的晚霞。我也常常因此想起Woodstock紀錄片裡在那片草原上出生的嬰兒,不僅是那些當年的嬉皮和樂迷,連他也已經步入中年了。那是離我們太過遙遠的記憶,使得每一代的樂迷都會有那麼一瞬想要生在1950年代。岩井俊二似乎說著,在今天,即使我們找到了一片青綠之地,也只剩下耳機裡的歌聲和我們一起合唱。

或許,Woodstock已經離我們太遙遠,遙遠得難以重製。如果那片稻田是Woodstock,那麼片尾莉莉周周的演唱會,便是滾石在1969年底Altamont那場失控的演出吧。那天Rolling Stones在加州辦了免費的演出,不亞於四個月前的Woodstock,也有四十萬的觀眾,但是請來擔任保全的飛車黨「地獄天使」,卻在暴亂中殺死了一位觀眾。那一場演出,為六零年代與搖滾樂的美好年代一起劃下了句點,儘管說,這些美好也都不過是忽略了原本就存在著的陰影的想像。

在莉莉周周的片尾,蓮見被星野騙走了門票,只能在場外聽著會場傳來的歌聲,然後在散場的人群裡,拿刀刺死了他。那不只是因為星野使他沒能看到莉莉的演出,也因為他發覺網路上相知的樂迷藍貓便是星野。整個莉莉周周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我總覺得或許那一刀只是一個儀式,即使星野死去,那個世界也不會再回來了。蓮見失去的並不是一場演出或一個朋友(儘管對樂迷而言那也已是足夠的沈重),而是他僅有的救贖。當他在場外看著電視牆的那一刻,他知道,搖滾樂再也不能拯救他了。莉莉周周的歌聲變得陌生,震耳欲聾的歡呼充滿了會場,但是這些都像是和他無關了,他甚至沒有開口,因為如果開口,他將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又或許, 那一刀並不是因為察覺到失去了唯一的救贖,而是說,在電視牆傳來的歌聲裡,他想起,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在聽著莉莉周周而活下來的日子裡,現實世界的殘酷正一點一點地滲透進來,世界並不是轟然一聲炸開——我們離那個轟轟烈烈有著清楚敵人美好同志的時代已經遙遠——而是無聲無息地,在隨身聽每一次換片的空隙裡剝落瓦解的。整部電影所呈現是這樣的過程,各種微小的偶然的事物,隨著各種情感的交錯,善意與惡意變得難以辨別,逐漸將一切都捲入崩塌的漩渦,而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倚靠著隨身聽裡的音樂來抵抗,直到連這都被捲入。

也許這便是岩井俊二所要說的搖滾樂故事。我們所追尋的那個時代,那搖滾樂所許諾的世界,終將要跌得粉碎,我們費盡心力磚瓦築起的微小國度,都將在耳機拿下的那一刻失去,我們終究要面對現實的世界。搖滾樂並不總是美好的,並不只有美麗夢般的聲音,也帶著陰鬱的身影來到。但是,也許只有察覺到這一點之後,我們才可能成為死忠的搖滾樂迷,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救贖,所以拿起了耳機與手邊的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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