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9日 星期四

那些難以記下的,關於Slack Tide


有些情感比較容易被記得,比較容易安置在抽屜的某個角落,關於那時候的顏色,那個空間的溫度,像是冬天清晨桌上乾掉的咖啡杯,或者夏天午後陽光照著鬧著的海濱。但是36度的七月夜晚卻跟你的身體一樣,潮濕而悶熱,些微的風打在黏膩的衣服上,儘管拿著啤酒,思緒還是纏繞難以釐清,只有蚊子嗡然飛過,像是你幾秒鐘想到又給忘記的什麼。

有的音樂風格比較容易效彷,比方說被打磨過後的迪倫跟披頭四,有的麻煩一些,比方說DoorsVelvet Underground,又或者PavementSonic YouthSebadohDinosaur Jr.之於Jesus & Mary ChainMy Bloody ValentinePulp之於RadioheadOasis。那些在時代的角落或者,跟時代拉不上關係的無聊夜裡從光影不明之處生長出來的囈語,總是帶給剛上完吉他課程的少年相當的挫折與挑戰。

這並不是關於這個團比較偉大、那張唱片更加經典的爭論,而是試著記下生活的不同方式。關於那些恣意、隨性、機車又帶著一些無奈的瘋話,關於風吹來依然燥熱的環河道路,關於那通你想打很久的、拿起又放掉的電話。雖然等到隔天在堆積成山的啤酒罐旁醒來,你很快就會忘記這些,但在那些片刻,在你的意識距離地面還有五秒鐘的時候,你或者曾經想起第一個和弦的把位,進行了一個把效果器踩到底的動作。

那是Slack Tide跟它80年代的前輩們最擅長的事情,用幾個簡單的和弦,速寫出一段美麗的旋律,然後破音開了起來,雜物閣樓似的,坑坑凹凹卻讓人感到安心,漫不經心的歌詞低低哼著,甚至有些咬字不清,加在一起竟意外地悅耳,起落之間,一段riff已經把你拉了進去,當你以為這才是開場,他們卻已經用三分鐘搞定了一首歌。透過電吉他的導線,feedback築起了音牆,有時暢快,有時滯澀,那在音源輸入與輸出間接觸不良的迴路,卻像它的名字一樣,反過來敲打著你,提醒著那些你記不起來,卻沒有真的忘記的事。那些聲音的坑洞,彷彿可以埋藏許多故事,沒有開頭,沒有結局,但你知道的,曾經有什麼在那裡發生。

第一次聽到Slack Tide,是在已經拉下鐵門的地社。在各家live house陸續出現之後,那狹小的地下室仍然是全台北唯一沒有舞台跟觀眾席之分的演出地點,只要往前一步,便能看清樂手每一個指節的動作。然而記憶中那幾場表演,總讓人覺得聲音漩渦的中心,有道跨不過去的邊界。

那時候的Slack Tide還沒有找到貝斯手,全開的音場總是想要捲進一切似的,像是一艘全力加速的宇宙船。也許因為少一個人的關係,他們在節奏上顯得更加敏銳,歌聲、電吉他、鼓的段落交織在一起,試著用節奏的變化來撐起曲子的骨架。有的時候會覺得小帕跟冠甫兩個人各玩各的,但是轉瞬他們便又搭在同一個節拍上。時間在各式各樣的拍子上被切分,輕重之間,形成種種孔隙,在你甩頭之際,用愛因斯坦的方程式改換了重力的裝置。

閉上眼睛,在樂器的空隙裡,耳朵的習慣仍然不自覺地摸索著原本貝斯該在的位置,想要在曲速引擎的震盪中,尋找一個確定的立足點,只是那個點卻不斷跟著聲音的節拍墜落,彷彿將一直下沉到一切光影都隱沒的地方。另一方面,透過木頭地板傳來的振動,你又分明知道自己還在這裡。這種錯雜的感知,會合而成,像是在黑洞邊緣,站在被重力扭曲的時間軸上,看著宇宙船的遠去。在事象的地平線,聲音漩渦的中心,他們將在千百分之一秒內消失,然而在你的耳朵裡,那不可避免的隱沒卻將持續到上億年後。在那裡,聲牆的隙縫,隱然拉出了一道距離,把你和那看不見的終端連在一塊,但是又無法靠近。只剩下HAL用無機質的聲音叩問著:「你還要再往前去嗎?」

這樣的音場自然不是便宜的錄音筆能夠搞定的,幾次臨時起意錄的檔案,也就一直堆在硬碟裡面。直到某個他們久久沒有表演的晚上,躺在床上讓foobar隨機播著靴腿,透過那些嘈雜的人聲,我才發現在現場聽到的無法靠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那是Battle Drum,歌的前半是他們少數安安靜靜的段落,從而整間酒吧裡男男女女的聊天,先前被店內喇叭掩蓋住的,便全部向耳朵湧來。這個時代,人們並不避諱在公共場合聊私密的情事,即使想要專注在音樂上,還是會清楚聽到誰跟誰在一起了,誰下個月將要離開,而誰又是這個城市裡最爛的傢伙。

透過錄音,那些當時讓你不耐的對話,竟然完美地跟曲子結合在一起。「this waiting beast, so strong, so wrong... please let it in...」靜謐的吉他聲線,襯著低吟和機械的鼓擊,在那份喧擾之中,顯得如此遙遠。但是這份遙遠並不是來自音樂和現實的對立。相反地,正是透過和瑣碎事物的聯繫,才確立了那道距離。它既不否定也不諂媚,只是提示出那些微小的存在。然後透過那道距離的折射,使我們聽見了現實的碎片的形狀。「breathe, I hear your shout... I hear a thousand voice, I know it's now, I hear a single voice, from your heart.」在那道距離中電吉他一步一步拔高直到淹沒所有吧台的對話只剩下小帕在聲音漩渦裡嘶啞的頌歌。然而那吞噬一切的音牆,卻沒有吞沒那份遙遠,反而成為它的一部份。就像歌詞所唱的,在那裡頭,我們擁有著那麼多浪費了的時間。「I need a thounsand way wasted, I don't need your hate. I need to ship away waiting to have you here. I need a thounsand way wasted to stay here.

或許因為這樣因為那些浪費了的時間那些聲音於是帶著一股事過境遷的氣味。那些流暢的曲子,總是徘徊在破爛跟甜美的邊緣,總是介於一首清新的小品跟隨隨便便的哼唱之間,把那些時刻化作一段一段的芭樂歌,卻不讓芭樂的甜美汁液掩蓋掉生活如同路平專案滿佈坑洞的本質。

今年Slack Tide加入智明之後,那道距離也沒有消失。貝斯的低音使得整個團更加飽滿,帶來確定的航向,但並不是用固定反覆的音階,那立足之處更像是一個探索中的雷達回波,提示著它越過的時間,勾勒著小行星帶零落的碎片。貝斯線有時跟吉他平行,有時又越過了吉他獨自展開,兩者之間的落差,像是隔了數個光年的通訊延遲,透露出遠處的事物。「嘿,HAL,那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我們依然在不知目的的航線上加速,然而那延遲正說著,終點並非一無所有。

儘管那些芭樂的碎片,有時聽著,更像是某個遙遠的年份,某支完整的曲子、某張概念專輯的一部份,但當下一節的過門響起,你知道這便是它們的樣子,跟改變世界什麼的偉大詞彙無關,它們只屬於這裡,屬於有時候你想要幹勦,有時想要敲敲打打,有時覺得美好,有時不知如何開口的每一個日子。

上禮拜看完表演後,我跟著他們一行站在Revolver的門口閒聊。智明說著白天被公司派到台中出差的事,小帕則拿著抹布,一邊叼著煙,一邊擦著被倒得一身的啤酒,討論效果器該怎麼清理才好。一個說對不起今天掉拍了,另一個回說完全沒注意到。就這樣一邊吐槽著,一邊談起新專輯,說可能要等十月冠甫從歐洲回來再進錄音室,然後開起玩笑說,也許該寫點中文歌詞,好比黃鶯鶯那樣的,向80年代的台灣致敬。站在半夜的羅斯福路旁,台北的空氣依舊停在36度,什麼也沒有改變,明天還是要準時上班,空了下來的耳朵,卻突然有種預感:或許有一天,我會開始懷念起這個燥熱黏膩平平常常的禮拜三晚上吧。

這或許也就是為什麼,事隔多年,當Pavement、Sebadoh這些老傢伙的唱片都出了n週年紀念版,當初所謂的lo-fi都作了remastered,聽起來還是不太平整,轉起來還是吱吱拐拐的,你知道,那些歌早就預留了空隙,等著你的到來。

在這個年頭,你很難期待聽到一張從來沒聽過的唱片。復古浪潮一晃十年,我們有了新的車庫、新的後龐、新的瞪鞋,你總是可以在房間架上找到他們聽著長大的名字,而他們最好的歌,就像是你曾經想做的一樣,總是與當年的經典似曾相似。然而聽著Slack Tide,在那些彷佛遠去的80年代tone下,你卻會感到這是10年代的聲音,隔著那道距離,他們一邊喚起你對當年的種種記憶,一邊說著那個年代已經太過遙遠,遠得無法複製,我們所能觸及的不過是宿醉的痕跡,就像多年後我們將對今天做的一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