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6日 星期五

因為笨拙的關係——梅津和時台北演出與專訪

「一開始聽主辦單位說『這類音樂在台北非常難推。』所以對觀眾人數並沒有太多期待,然而開幕一看卻是整場爆滿,帶來的CD也是秒殺。觀眾當中有熱情的粉絲帶了30種CD來、有的是從RC Succession開始喜歡我的音樂、也有人知道生活向上委員會、有人認識Doctor Umezu Band、有人說『下次把Kiki Band一起帶來吧!』、也有人說是多田葉子的歌迷。世界真是太小了,讓人非常高興。」

演出結束後,馬上就看到梅津和時在facebook上的留言,談到觀眾,談到台上交手的台灣音樂家,談到solo,談到合奏,談到這個彷彿很遠又像是很小的世界。從字裡行間,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對在各地跑來跑去的熱情。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我們在機場看到這位提著薩克斯風盒子的小個子老伯,會覺得他一派悠閒,彷彿只是搭了電車到隔壁幾個站的小鎮,準備來場週末的例行演出,而「第一次來台灣想去哪裡玩」都像是多餘的問題。

從標準曲爵士到自由即興,從fusion到東歐klezmer,從演歌到龐克搖滾,梅津四十年的演出生涯中,跨越了各種不同的類別,卻不會因此讓人感到濫無節制,不管在什麼樣的風格裡,你總是會辨認出他的薩克斯風。

在solo的段落,他吹起為福島地震核災所寫的〈東北〉,在那溫柔的小調裡,當你以為他就要這樣配合著旋律吹到底,卻會聽到薩克斯風在快慢之間慢慢拉長,好像那口氣已經用盡,卻還要說些什麼,旋律還是那旋律,但幾個瞬間裡,卻有著疼痛跟碎裂的地方。

隨著不同樂手的加入,我們又聽見了他充滿激情與童心之處。劉俊德敲打派般的古箏,李世揚在預製鋼琴裡塞滿添加物的彈奏,還有劉芳一的鋸琴跟人聲即興,上半場梅津分別跟他們組成二重奏,帶著挑釁的意味,逼使他們拿出壓箱法寶。

而到了下半場的最後,當四人齊聚在一塊,梅津卻沒有像我們以為的火力全開,而是在高速行進中維持巧妙的平衡感,用急促的短句組合帶出戲劇性的趣味節奏。

在夜曲裡面看到裂痕,在革命裡面看到幽默。乍聽之下,那些聲音像是整首曲子旁邊的一條平行線,但再聽下去,就會發覺那其實是曲子的倒影,有了這整個演奏才得以完整。

聽著他的演奏,像是看穿了這些作為表演的本質,他總是隔著一段距離注視著,但那注視裡又有著從容的笑聲,因為他打從骨子裡喜愛它們。我們總是想在舞台上找到日常之外的軌道,對他來說,舞台卻像是客廳一樣。

那樣的自由是有限的

相較於其他第一代日本自由爵士樂手,梅津和時的聲音並不那麼激越,並不投向無明之際,即使是他的獨奏作品,也不會讓人想到孤寂的字眼。

在1970年代,當高柳昌行試圖掙脫美國爵士樂的框架,演奏著日後大友良英筆下「誰也不似的語言」;面對同樣的課題,梅津選擇的是另一條道路。「當時的日本,自由爵士與主流爵士的對立很深。陷在其中,讓我深深感到膠著。」

這是他當時選擇前往紐約的動機,或許,要離開美國的影響,只有直闖它的中心。在紐約他與各種不同背景的樂手相會,形成了自己開放的世界觀。

在他回到日本之後,樂手們的據點從東京都心移往八王子的「Alone」,節目表上不僅有自由爵士,也包括搖滾跟流行歌曲,各種不同的創作者在此碰撞著火花。這是他更進一步與不同樂種合作的契機,也在那裡,他跟日本龐克傳奇忌野清志郎成了一生的好友。

「很多人會作各種分類:這是主流爵士、這是自由爵士、這是民謠、這是搖滾、這是流行樂,但我不想要這樣。」

「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音樂,很多我不知道的,我希望能認識這些。」「有的樂手的方式是在同一個地方越挖越深,這也很棒,但我喜歡這邊挖一挖,那邊試一試。」

所以他幾乎每年都會出國演出,有時和老友重逢,有時則是跟第一次碰頭的年輕人。他提到有一次英國突然來了一起巡迴的邀約,因為太想參加了,只好一個一個去把已經排好的日本演出道歉取消,在最後關頭趕上去倫敦的班機。

「對我來說,自由爵士的核心是自由,所有的事情都是自由的。如果我想要的話,我可以演奏旋律。你不能說,我們拒絕一切束縛,所以不能演奏這個樂句那個曲式。我甚至會想演奏流行曲跟演歌。」

「我的薩克斯風也有過一段激烈喧囂的時期,但如果停留在這裡,那樣的自由是有限的。」

相遇之中的人間味

在和不同音樂類型的合作中,所以能夠保持自己的步調,「那大概是因為笨拙的關係吧,我覺得這樣子吹是好聽的音色,就會保留下來,不會因為不同的曲子而去改變。不論是很激烈的演奏,或是旋律性的段落,對我都是一樣的。」

「也許有人會說,你並不了解黑人跟猶太文化。但就像是我不會中文,還是可以跟台灣的樂手交流,旋律與樂句構成了我們的語言。正因為我不是黑人,我的爵士樂可以置換各種元素。這也許並不道地,但也是幸運之處。」

「我也玩klezmer,但我不是猶太人。如果有人質疑,你這不是klezmer,那我只能說,對不起啊,這是日本的klezmer,我們就這樣彈吧。」作為一個自由人,他既鍾情於這些傳統,但又不在其中一處駐足,而是把它們帶到新的地方。

看著梅津和時認真地說起自己的笨拙,像是謙虛,又像是自嘲。多年過後,在他對各種新聲依舊好奇的臉上,彷彿可以看到當年在革命風潮落下的日本,那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是怎麼一邊練著樂器,一邊想著下一步該往哪裡去。

話題便這樣聊到了阿部薰,這位跟梅津同年出生同樣樂器的樂手。「阿部的神話多少是後來被塑造出來的啊。」關於阿部薰,我們總是想像著高速朝向死亡前進的吹奏,想像著那位孤高而決絕的薩克斯風手。但是在同世代的梅津回憶中的阿部,卻是「雖然對著觀眾與外人總是強悍的樣子,生活裡其實有很纖細的一面,是喝了酒醉了就靠在朋友胸前的傢伙。」

「1979年初是他最低潮的時候。」「七月他的狀況好很多,像是從神壇走下來,變成人了。」「但沒多久他就死了,如果他能再活幾年,應該會有更有趣的作品吧。」「雖然,也許還是會變成神也說不定。」

服務生過來結帳的時候,我們又幫梅津點了一瓶酒,試著想像也變成老先生的阿部薰坐在旁邊喝起台啤的樣子。相較於在世界的角落追求著激越的自由的阿部,在後來的歲月裡,梅津則是將自身投進了人群,不斷與不同的樂手相遇,帶著從容與幽默,奏出各式各樣的樂句。但他並沒有因此失去自己的聲音,你總是會在那裡頭認出他來。

那像是說,在那時所要追求的聲音,是在好的、壞的、有趣的、貧乏的人間裡,才能完全展開的。自由的另一面,就像阿部薰醉倒在吧台的側影,是那樣人間味的存在。

原刊《破報》2013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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