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1日 星期五

Daily Life as an Event:本木良憲、デカルコ・マリィ台灣演出與專訪

「啊,這樣就可以了。」那天Sappho演出前,問到デカルコ・マリィ(Decalco Marie)需不需要搬動沙發隔出舞踏空間,他一邊用腳步測量距離一邊回答著。等到他穿上黃色連身裙、塗上白粉,咬著紅色玫瑰,在沙發、酒杯與閒聊之間穿過,我才確定了這句話的意思。他是那樣習慣在酒吧、餐廳的走道上演出,再把那裡變成另一個地方。

本木良憲也是如此。幾天後在睡不著咖啡的地下室,我正排著桌椅,一轉身便看到又多了一個樂器在桌上。他露出靦腆的笑容說,「剛剛在儲藏室看到這木箱,很適合拿來作共鳴」,然後又低下頭專心繞起鐵絲,把台啤空罐裝了上去。


從近處看他們演出是種奇妙的經驗。本木作的是噪音藝術,但不是覆蓋整個空間的暴力音場:透過拾音器,那些廢五金零件、音樂盒、鐵絲的振動,刻畫著空氣的間隙,在雜訊的延遲與節拍的碎片之間,有了自己的呼吸。你可以聽到他跟其它樂手之間的呼應與唱和,不同於執著極端聲響的創作者,他並不以噪音對抗樂音,而是說,噪音本身也是一種樂器。

與此同時,マリィ則透過身體的快與慢,在無調的即興裡,構築自己的時間與空間。那天晚上,當鋼琴、薩克斯風、笙、烤肉架集體投射籠罩舞台,他卻蹲了下來,完全靜止,只剩下肌肉跟裙擺的顫動。那微小而確實的顫動並不張揚,卻用上了所有的力氣去呼應樂器的激越。那像是音樂的一部分,又在音樂之外,甚至在他退到後台時,你會覺得在舞台空下來的地方,有著什麼在哪裡。

對他們而言,演出與日常並沒有截然的界線,舞台和樂器,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那些看似異質而陌生的演出,其實是我們在生活裡所忽略與遺忘的事物,他們只是叩問著習慣的邊界,試著把那些帶回來。也許因為這樣,本木良憲用生活廢料發出的噪音,マリィ失去言語的純粹身體,在演出結束的時候,竟有著一絲溫暖與家的熟悉。

日常的與太過日常的


同樣受Kandala唱片邀請,相較於去年的岸野一之(K.K. Null),或是七月即將來台的秋田昌美(Merzbow),同屬日本噪音界的本木良憲顯得十分神秘。他跟マリィ長期在關西活動,發表的作品不多,很少在日本之外演出,更不用說登上歐美前衛雜誌。

而這正是他們的獨特之處。跟著他們,彷彿可以走進1970年代的日本,看到人們思考正常與異常,質問我們認識社會的框架。然後一同越過之後的30年,看到這些積澱下來,形成新的日常生活。在經濟高度成長的時代,一度猛烈噴發的次文化或被納進主流,或成為地下的異端,他們兩位卻像是被忘在街角,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踢著空罐子玩了起來,建立了自己定義的日常。

那是事物還沒被分類的時代,噪音和舞踏都只是後來的名字。「不不,其實我不是舞踏家啦,只是大家看起來覺得很像,每次都要解釋很麻煩,就這樣定下來了。」マリィ說道。

「1970年前後,我在大阪的上方小劇場。一開始是演話劇,但是隨著結婚生子,慢慢開始思考生活到底是什麼?一個劇本可能有著台詞和動作,但是卻不能重現生活。」「如果把對白抽掉,不用語言人們是不是還能溝通?」「比方說,『疼痛』可以用語言來表示,直接簡單,但如果只用肢體和表情,是不是能夠傳達語言之外的東西?」

本木也談起樂器的演變,儘管領域不同,卻有類似的時代印記。「1970年代後期,我很喜歡自由爵士跟前衛搖滾,像Han Bennink跟King Crimson。當時我彈吉他,受到高木元輝的邀請到東京表演,也認識了廣瀨淳二。但在演出時,我慢慢覺得現成樂器的表現力有侷限。」

「有一次去東京,因為托運的樂器沒有一起送到,我在附近找了小玩具、鋤頭、腳踏車,帶著磁帶錄音機上台演出,結果發現這樣的聲音非常有趣。後來就開始嘗試自製樂器,我把這叫motokitronics。」

「對我來說,演出有文本,但並不用語言而是肢體,與其說那是舞踏,不如說是文本的再構成,當表演開始,文本也就不存在了。」「現在很多人用電腦作聲音創作,但電腦可能性雖多,聽起來卻都很像,反而這些無法控制的廢料振動,能帶來意外的驚喜。」「像這家餐廳,冰箱、椅子都可以拿來用的,因為要表達的東西都在心裡了,就沒有樂器與非樂器之別。」

在前衛藝術與革命氛圍的年代,他們兩位並不從理論出發思考,而是從日常角落的隙縫裡,察覺到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因而,他們並不站在對立面挑戰日常,而是在原來的空間裡,勾勒出另外一番面貌。

並不巨大,卻更為強韌的自我


因為出發點近似,雖然領域不同,從五年前合作開始,兩個人很快就成了固定的搭檔。本木說:「我是一個不擅長solo的人,也不擅長主動發問。Solo是龐大的課題,樂手必須不斷與自己產出的聲音戰鬥。特別是自由即興,沒有動機與和弦,不像爵士樂有標準樣式,你必須在空無一物之處進行思考。」「自主練習然後展現成果,對我很困難,但是跟其他創作者合作,有外界之物,與之對答,有了對話,更有意思也更能發揮。」

マリィ則說:「一般舞者習慣跟預先做好的音樂搭配,但比起有『音樂性』的作品,本木的聲音卻更像是音樂。節奏、旋律、和聲等要素,同樣可以在本木的即興中聽到,儘管不一定對到拍,卻非常的美。對我來說,這是更容易以身體去回應的。」

對本木良憲來說,更關注的是在即興演奏中與他人的互動,而不是表現出自我的世界。就像マリィ說的「本木的ego不像別的創作者那麼巨大,卻更為強韌。」雜物的日常、空間的日常、人與人之間的日常……當他在華西街,一邊指著烤蛇肉說「現在的牙齒已經咬不動了」,一邊討論起彈簧在組裝樂器上的作用,你不禁會覺得,對他來說演出與台下的分別都是多餘的。

這或許也就是為什麼他並不在意錄音發片與出國巡演,只是在自家開設的小食堂裡不定期跟夥伴一起演出,有時跨刀在朋友專輯彈上兩首。「雖然音樂圈裡大家很熟,但是一般樂迷不一定知道」,反而很喜歡這樣的感覺。那天演出結束後,一位朋友拿出1980年代的幾張合作錄音,本木也驚訝地說,他自己都沒有留下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這時我才明白,在紀錄片《實錄.本木良憲神戶潛伏25時》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港邊走著的本木,看著像是位孤獨的存在主義青年,其實一點都不孤單,只是在想著今天該做些什麼好玩的事。

從影片裡和廣瀨淳二在廢棄廠房裡的工業敲打,到今天在烤肉架上對音樂盒與彈簧的微調,他想要做的其實一直都沒有變。就像他解釋為什麼每次在演出前好不容易組合起來的樂器,要在最後全部壓垮重來,「說不定,人也是跟這些廢五金一樣,不斷地在重複著生老病死呢。」

(攝影:陳藝堂)

原刊於《破報》2013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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