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6日 星期五

我的回答總是,我在那裡:Fred Van Hove與李世揚專訪


1968的機關槍,2012的世界末日

「很多人跟我說他們在唱片裡面幾乎聽不到我的鋼琴, ,我在那裡,我的聲音跟整個音樂在一起。不管他們聽到什麼,總有一塊是鋼琴的,即使聽的人沒有注意到。」

1968年,即興音樂剛剛誕生,在新的藝術運動中爭取一席之地。那一年,歐陸自由爵士的開山之作Machine Gun錄製發行。這是張比拚誰更大聲的唱片,那場演出裡,可以聽到整個歐洲的動盪和心悸:巴黎的街道上盡是遊行、法蘭克福的百貨正在燒,美軍在越南屠村,不滿資本主義的治理,又質疑共產黨的路線,磚頭、汽油彈與枯葉劑,反戰與抗爭的暴力纏繞在一起,想像新的社會。

於是機關槍不只是樂評修辭,而是具體的聲響:從工廠到戰場,樂器捕捉著二戰後的社會機制與人們在其下的嚎叫。第一次聽印象最深的是Peter Brötzmann和Han Bennink,但在暴烈飛揚的薩克斯風與碎裂恣意的鼓點下,仔細去聽Fred Van Hove的鋼琴,便會發覺耳朵的遺漏。鋼琴與尖銳的吹奏形成張力,展開內在的空間,揭出外顯情緒的裡層,儘管錄音技術所限,只在間隙穿行,卻是整個結構成立不可缺少的。


半個世紀過去,當時處於軍事戒嚴統治,長期在世界前衛音樂地圖邊緣的台灣,終於接上了這道軌跡。在據說世界末日將要來到的前一天,75歲的Fred Van Hove與30歲的李世揚,在中山堂進行了一場雙鋼琴即興演奏。出自學院訓練的李世揚,反思亦反噬古典的限制,每每在正統派的空間感裡浮現出幽默的轉折,又在狂暴的火力中帶著微妙的嚴謹。日前發行的現場錄音《冬至》,一位從容綿密,一位火力全開,同樣帶給鋼琴新的可能,這背負著許多傳統的古老樂器,在他們的手下卻像是才剛發明不久。

今年夏天在Fred推薦下,兩人再次於法國Météo音樂節攜手壓軸演出。Fred說,鋼琴手在樂團裡最為孤單,這是雙鋼琴特別之處:「跟其他樂器一起,你得把空間切開。獨奏,對鋼琴家來說,有了整個屬於自己的空間。而雙鋼琴又是另一個故事。薩克斯風二重奏,一把次中音,一把中音,比起雙鋼琴可以在聲音上做出更多不同的可能性;但是雙鋼琴一起卻可以彈出更多的音符。雙鋼琴並不容易,但是當它夠好,樂手都了解對方,那便會非常夢幻,就像台北那場即興。」


而靜默也能是武器

在訪問的回信中,我們跟著Fred走過這四十年,看到了革命與其後的路,也看到第一次到歐洲巡演的李世揚,如何思索當地音樂場景與台灣的可能。

Fred寫道,對1960年代的歐陸樂手,自由即興的概念不同於古典訓練,也不再只是效仿美國來的事物,第一次,他們定義了自己的自由,「毫無疑問,自由爵士、即興音樂開始的那些日子非常激動人心。」讀著這些,甚至會以為是一封年輕樂手的來信:「我們要探究的,是怎麼在演奏中獲得更多的自由,那裡頭不再是旋律與和弦、沒有嚴格的節奏與結構,只有自由!每個樂器平等,尋找各種聯繫的可能。」

他也回憶了當時的挫折與日後的轉身,對多年後接觸到自由即興的台灣樂手與聽眾,這些並不熟悉的,卻更像是生活的一部分。「在那時,爵士樂手不接受這樣的自由,我們得戰鬥,尋求自己的空間。」Brötzmann、Bennink、Albert Mangelsdorf,這些名字不再只是遙遠的大師,也像是我們身邊的夥伴,「一些人加入了我們,不過大部份對我們冷眼旁觀。」「有時媒體會對新事物產生興趣,但隨著那個時代過去,許多樂手又回到他們熟悉的主流爵士。」

我們於是看到在革命之後漫長道路上前行的身影,看到在那之後什麼被改變了,什麼卻還等待著戰鬥。他提到回歸爵士傳統的風潮:「聽眾喜歡這個。但我覺得那是娛樂的爵士,容易,卻不訴說任何故事。」正是看到時代風暴的落下,才能理解為什麼在日後的個人作品裡,我們不再聽到Machine Gun那樣激烈的聲音,而是更激烈的沈靜:「Machine Gun是必要的,那是反思越戰與美國的時候,我們設想另一種文明,想要為自由爵士開闢一塊土地,我們得推倒高牆。但是我們的音樂不會停在那裡,我們用其他的方式繼續向前走,在憤怒的能量之後,還有別的土地需要耕耘,而靜默也能是武器。」

那也就是為什麼,在Fred今天柔軟的觸鍵裡,還是能聽見四十多年前的煙硝。即興音樂總是屬於此地此刻,不論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戰鬥從來沒有結束,每一場演出既是終曲也是新生。「年輕的音樂家必須去找到他們自己的路,我總是告訴他們:『演奏每個音的時候,當作那是你這輩子的最後一個音符。』」而這也是他們去年在中山堂帶給聽眾的。


“Hello, Mr. Shih-Yang.”

今年七月驫舞劇場前往德國演出,拿下Kurt Jooss編舞大獎。之後,彈奏現場配樂的李世揚繼續留在奧地利、德國、法國,從維也納的Porgy & Bess開始,踏上一個個過去只在唱片背面看到的地點。他的腳步像是呼應著Fred的回憶,既有和樂界前輩的對決,也看到經過這些年,自由即興在歐洲如何沈澱下來,成為日常的呼吸。

「在國外難免會緊張有壓力,但面對完全不同的聽眾,不熟悉的人,對彼此來說反而是新鮮的。」1984年至今,Mulhouse留下了各地音樂家的聲音,音樂節名稱Météo是法文的氣象:不可預測、危險卻也帶來愉悅,正如即興音樂的多變。長達六天的節目裡,有樂手同台競演,也有給愛好者的workshop。名單上既有久經搭檔的組合,也安排未曾合作過的樂手激盪火花。演出地點之一是個廢棄工廠,有些樂手更配合空間特質調整作品,而散佈於市區各處的舞台中,甚至有特別給小朋友聽的演出。

演出前李世揚也參加了瑞典薩克斯風手Mats Gustafsson主持的workshop,學員中有15歲的小鼓手,也有60歲的,都有即興演奏基礎,讓他非常訝異:「很多人並不以音樂為職業,可能很晚才起步,但他們都很愛音樂,想從音樂中找到表達自己的方式或某種價值,像是生活的一部分。」

最後的重頭戲則是與Fred的重逢,「晚餐拿甜點時,一個聲音從耳後傳來:”Hello, Mr. Shih-Yang.”」因為年紀,Fred的記憶力比去年又差了些,但還是清楚記得這個遠方的年輕人。也因為Fred太累,兩人duo的部份止於簡短的謝幕,突出的是前半各自的solo。在後台聽的時候「覺得Fred已經有自己的語法和個人的語言,但是因為記憶力的關係,更意識流了,他不太想,他就是彈」,相對於此,李世揚則是以新鮮的結構和想法得到台下的掌聲。一邊是成熟的黃昏風景,另一邊才剛要啟程,就這樣,埋下的種子靜靜地長了開來,1968那年和李世揚同樣歲數的Fred,或許也曾想過這樣的一刻吧。

而那種子也帶來另一個巧合。在前往蘇黎世的火車上,懊惱記憶卡上錄音檔消失的李世揚正想著「就當那晚只為底下的聽眾演出吧」,卻被一對來看音樂節的俄國夫妻認了出來,相談之下,先生手上正好有自己錄的靴腿,補上了這個缺憾。當革命沈澱成為一天一天的生活,有了豐厚的土壤,一度埋下的,即便錯過分開,也會在別的地方相遇,像是Fred說的,當你發覺的時候,總是已在那裡。

(攝影:陳藝堂) 

原刊於《破報》2013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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