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5日 星期六

那些沒有大英帝國也沒有世紀末的城鎮,以及裡面的愛情故事

1.

不時揮舞手勢,歪起頭,陶醉在歌曲裡,用食指指一指你,然後握拳眨眼,再低頭刷起和弦。

在台下看著David Gedge,看著那開始老去的臉,在依然直接暢快的吉他節奏裡,搖擺起身體,有些奇怪地,突然想起了The Smiths的Morrissey。

如果回到30年前,聽著唱片,這兩個生在英格蘭北方的樂隊主唱,除了曲子裡高亮度的吉他,跟沒有打算停下來的節拍,大概是怎麼說也不像的。

Moz帥氣俊美,聲音宛轉低迴,輕盈憂傷,歌詞機智而佈滿隱喻,隨手寫來,就是一幅大英帝國的世紀末魔幻光景,無可無不可的十幾歲,在裡頭漫遊,變成了一首一首的小詩。

他是這樣唱著:翻查歷史記載,闖進皇宮,轉起生鏽扳手,彈起鋼琴,搭上一班去哪裡都好的列車,吊死DJ,因為那些迪斯可跟你的生活再也沒有關係,而日子很寂寞,一生是這麼的長。

跟這份華美蒼涼相反,Gedge生著一張線條苦澀的臉,理個背鍋足球隊員的髮型,聲音粗嘎直接。Wedding Present的歌,不像Smiths寫上不同城市的名字,哪裡也沒有去,總是在老家的街道上,總是唱著前任女友跟前任女友的現任男友。


2.

因為Wedding Present要來台北,演出前幾天,把他們的唱片找出來複習了一遍。才發現不只是最熟的幾首,而是全部,都是失敗到底的情歌。

「你說今天晚上要早點睡,電話裡的另一個聲音,一定是我聽錯了,那一定是你的聲音。一定的。」

「我沒有在看你的照片了,相框裡面不過是另外一個人,那不是你的。」

「他們都說,你的新男友看起來像個白痴,但你可以繼續有個好夢。」

「早上五點醒來,我看到你穿著我最喜歡的那件衣服,上面還有一雙我不認識的手。」

「幫我跟Kevin問好,他買了禮物給你沒有,你媽喜不喜歡他,我只是還不太能去想像,你們一起在床上的樣子。」

那種悲慘的程度,聽著聽著不禁會懷疑,Gedge到底怎麼過了這樣的30年的。

好像那句阿拉伯的諺語,當你真心想做某件事,全世界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當你打算寫一首很衰的歌,那你的人生也會一直準備材料下去……。

但是,在台下看著Wedding Present的現場,或許因為兩個人都在這些年裡變老了,髮線一樣高起,皮膚一樣皺摺,雙頰也都寬了一截,在不變的自我陶醉裡,Gedge跟Moz的臉看起來竟有幾分重疊起來。

那像是說著,除了那些無限的衰事,Wedding Present的歌裡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3.

那是在聽著唱片的時候,一直沒有發現的。他們兩個人,以及在1980年代的英格蘭,兩支樂隊台下的人們,其實有很多靠近的地方。

「今晚帶我走吧,我想看到生活。發動你的車吧,不要把我載回家去,那是他們的家,不是我的家。在那深深的隧道裡,我想,我的機會終於來了,如果有一輛十噸卡車迎面過來,那不是很像天堂嗎,死在你的旁邊,這種快樂是我的特權。」

「又再一次,我把自己弄得像個白痴。有人告訴我,你去了南方工作,離我的大嘴巴要多遠有多遠。我遇到珍妮,她喊住我,說你去死吧。喔,她不是在怪我,我真的知道我在說什麼。每一輛車開過,我都想那是你。每當有個笑聲,我都想,那是你。」

Moz式的浪漫奇想,跟Gedge一點也不浪漫的,無法想像生活另一種可能的字句,當把他們重疊起來,竟有些難以分清誰是誰。

或許,那其實是時代的一體兩面。想要離開的人,跟困在了原地,不明白哪裡搞砸的人,不管是故事裡的哪一邊,都沒有他們上一輩那樣安穩生活的地方了。

4.

於是便有了錯覺,在那揮舞的雙手後面,在那衰尾的情歌(?)後面,在哪裡也去不了總在等待不會到來事物的街道後面,有著整個英格蘭北方的時移事往。

沒有寫到煤礦關閉,沒有寫到私有化,沒有寫到失業率,沒有寫到女皇已死,沒有寫到英格蘭不再是個福利國家,你最好為自己的未來算一算盈虧,只是把所有失敗男子的生活細節,從這天早晨到隔天天亮交待了一遍又一遍。

在那裡面,Gedge沒有用上一個隱喻,沒有任何浪漫的東西,沒有尋求解釋,也沒有嘲弄時代,只是唱道「有人告訴我,你去了南方工作」。

那些傾盆大雨,那些不想回去看到女友和她新的男人,十二點鐘跑去敲門問同事能不能借住的夜晚,當Gedge在台上手舞足蹈唱著這些,當台下在越來越快的拍子裡大笑起來,跟著大合唱「and now Harry's walked away with Johnny's wife......」

或許,這樣的字句比什麼都更真實,對於那些灰濛色的城鎮,連設想「大英帝國」跟「世紀末」意味著什麼,都顯得是太過奢侈了。

而在這個城鎮裡,沒有方法可以讓這些感覺好一點,沒有政策支票,沒有浪漫小詩,如果還有什麼是真實存在的,只是在這些笑聲裡面,把瑣碎毫無意義的流水帳,跑馬燈一樣轉過,然後在某個地方你終於停了下來,看到讓你刺痛的,生活開始裂開的到底是什麼。

這樣,在演出的尾聲,不知不覺地,我也跟著哼起愚蠢的歌詞,然後發現沿著那些多餘重複的細節,彷彿碰到了多年前的笑聲跟刺痛,碰到在歌詞裡沒有唱出來的,隱隱壓住了每件事的空氣,以及在那裡頭,仍然打算繼續生活的古怪安慰。

5.

在冷戰結束,景氣回復的1990年代,那些我們鍾愛的Britpop,那些浪漫不羈、末世傷感、機智嘲諷,更多的繼承了Moz的東西。

當我們回頭聽起80年代的音樂,在龐克的憤怒之後,我們也更多地尋找著那些帶著暗色冷調浪漫色彩的樂隊。甚至在Wedding Present一度被貼上的C86分類標籤裡,人們記得的,也更多是獨立發行與日後影響花草Indie-Pop的脈絡。

對於整場演出都陷在自我陶醉裡的Gedge,這些讓人想起雷蒙卡佛的失敗情歌到底是什麼呢?

那些既不憤怒也不浪漫的歌,是有意地避開了龐克被簽約之後Moz找到的路?還是只是想原原本本把鎮上的生活寫下來?或者,他不過是無可自拔地著迷於那些失敗的愛情?

在The Wall那場演出過去半個月後,我還是沒有確定的答案。但是,這些什麼都沒有打算說的歌,或許,在說完整個城鎮失敗男子的愛情流水帳後,說出了跟那些憤怒和浪漫同樣重要,而被忘了很久的事。

當世紀末過去快20年。當每個理想主義變得陳舊而可疑,當每個隱喻都被用過,當每個奇想都可以找到複製貼上,在無數的資本與資訊流動裡,世界的運作變得越來越複雜,而我們慢慢失去解釋的能力,失去捕捉的架構。

在這樣的時代,當這個島上,也開始分成想要離開的,和哪裡也去不了的人們,Wedding Present的歌說著,當你擱置了那些架構和隱喻,一點一點反覆看著日常的碎片,進到它的最裡面,直到那些刺痛並且大笑之處,在那些生活開始裂開的地方,或許你將會發現,在那裂縫上,包括了整個世界運作的機制,和如何理解這個城鎮的方法。

像是在那城鎮街上,那個失戀的男子一直唱著的,「There's always something left beh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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