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25日 星期三

一九八七年藍色星期一的早晨太陽


Ian Curtis死的時候,房間裡只剩下一點還沒融掉的冰。那是Joy Division發行Love Will Tear Us Apart〉一個月後的事。1980年 5月18日,他的妻子發現他的身體吊在房間的繩子上,根據樂迷間的傳言,那時候唱機仍然在放著Iggy Pop的《Idiots》,在 5月17日的晚上,Ian一邊聽著唱片,一邊等待腳下冰塊的融化。

不知道在雪融的瞬間唱片放到哪一首歌,也許人們記得的多半是〈China Girl吧。跟後來 David Bowie 唱的版本比起來, Iggy Pop 雖然也像是喧囂的場合,一樣是誘惑氣息的空間,卻有一種微暗的,燈光明滅之際的呢喃,Iggy Pop 的聲音慢慢拉長變形,同樣的狂歡夜晚,卻好像要裂開似的。

小小的中國女孩,彷彿我能夠逃離這些感覺。
我會為你放棄一切,我會給你電視,給你蒼白的藍色眼睛,給你一個想統治世界的男人。
當我漸漸興奮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
吉米,閉上你的嘴好嗎。
她說「Shhhh....」

小小的中國女孩
小小的中國女孩
Ian永遠不會聽到 Bowie 的版本,明亮、魅惑,迪斯可年代餘緒的舞廳節拍。
 
聽著手上的John Peel Sessions,1981跟82的廣播節目,不能想像後來他們怎麼變成一個舞曲團。

原來的Joy Division 成員組了New Order,在八零年代的英國,他們的單曲合起來佔據了一年又兩個星期的排行冠軍。

到我買了第一張 Joy Divison 唱片的時候,Ian Curtis已經變成很久以前的傳奇,而 New Order 好幾年沒有發過新專輯了。

是哪一年的事情,如果不是聯考前夕就是大一的冬天,只記得那時候總是在深夜的房間裡用耳機聽Joy Divison,非常荒蕪的聲音,機械的節拍,冰冷的合成器,後龐克年份的吉他與貝斯,Ian 的聲音總是低沉,一片一片呢喃,極深極遂,溫度很低很低,歌詞裡都是悲傷的字眼,彷彿那個城市只剩下灰色跟藍色的街道。

回想起來,其實那時候還沒有遇過真正應該悲傷的事情,只是一些不太明白的心情,很小很小的失落,很小很小的碎片。

很多事情,只是比我們那時感覺到的悲傷再深一點點。

那 時候還很年輕,我是說,那個時候的我。所以可以整天聽著這樣的唱片。我記得來台北的第一年整個冬天都在下雨,天氣總是很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可以感到 心情低落,那時候的世界很小,一個小小的音樂社團學校附近不時有特價品的唱片行、室友放著機車流行歌曲的宿舍,捷運還沒有通車,公車路線圖顯得非常複雜, 但這樣也就夠了。台北對我來說只
是這樣。

Ian Curtis二十三歲就死了,甚至不到人們說的,搖滾樂手應該死在二十七歲。

在那樣年紀的時候,我們總是聽著很悲傷的唱片,好像可以把記憶交給那些聲音,可以這樣去認識世界。所以怎麼樣都聽不夠。

按下開關的暗與靜。Joy Division四個人卻是Sex Pistols 這支龐克樂隊第一次登台的幾個觀眾之一,1977年,〈Anarchy In the U.K.〉、〈God Save The Queen這些歌的首次演出,那麼巨大的落差,又像是理所當然,像是隱藏在內心的對峙與暴裂。

聽著 Joy Division,就可以很安心。因為很暗很暗,便可以很安心。

並不聽 New Order,那時候。

「New Order?就是 Joy Division 後來變成的樂隊,作舞曲的....」

有一次喜歡的女孩子問我,我這樣回答。

我印象裡大概只是這樣,舞曲一直離我很遠,我不擅長跳舞,不擅長站在擁擠的人群裡面,儘管 pub 像是一個聽音樂的青年應該去的地方,但最多我的想像也只及於某些小酒館的氣氛而已。

面對舞曲的節拍我總是不知道該做什麼,顯得非常多餘,在人群裡。

總覺得那是一種荒謬的場景,可以任意地放擲時間,非常的 high,我卻沒有辦法。

即使他們是Joy Division 後來的團,我也沒有找來聽,甚至會覺得,啊!怎麼後來變成這個樣子了之類的。

沒有辦法想像寫出 Decades 這樣悲傷曲子的樂隊會改行去作舞曲,敲著遠處廢鐵盒般的鼓聲,如果變成舞池裡的節拍會是什麼樣子。

Ian Curtis 低沉、模糊不清的唱著,像是年輕,又像是歷盡滄桑的聲音。

年輕的男子,沉重的肩膀。年輕的男子,可以去哪?敲著地獄黑暗房間的門扉,已經到了極限,將自己拖進去,彷彿屍體。俯瞰這些,不斷重演的際遇,看著未曾見過,認不出來的自己。

portrayal of the traumas and degeneration
the sorrows we suffered and never were free
我一直以為是這樣子,像是工筆般的描繪,創傷以及墮落,你我承受過的哀傷,永遠不能得到自由。有一天試了翻譯軟體,結果寫著:
我們承受了並且從來不是免費的悲傷
呆了很久。

也許是從那時候開始,漸漸把悲傷當作可以去檢視的存在。

然後去經歷各種事情。

從什麼時候開始,隨身聽裡放著 New Order 的時候比Joy Division 多了呢?

有一天我發現這件事情。

房間裡的唱片架上面有一塊放著滿滿的New Order跟Pet Shop Boys,那些八零年代英國的 Synth-Pop。

我還是不太聽那些新的舞曲,只有跟朋友一起的時候才去 pub,但是倒經常放這些唱片來聽。在那些舞池的節拍底下,好像可以把自己埋進去,甚至比Joy Division 還深一些。

舊式合成器的冰冷質地,或許因為隔著年代,竟有一絲溫暖的錯覺,好像是說這些唱片發行的時代,人們才剛剛從真空管換成電晶體收音機。

遇到一些真正悲傷的事情以後,反而可以很平靜的聽著,彷彿那些歌曲並不是用來跳舞的,而是給坐在舞廳角落的人們,舞池裡的男女沒有停下來過,你卻覺得越來越冷,彷彿可以就這樣子直到天亮,服務生搖著你的肩膀說要關門了。

以 Smiths 代表的Guitar-Pop跟New Order 那首〈Blue Monday〉引起的Synth-Pop 風潮,在我來說,這些樂隊幾乎就是整個八零年代中期的英國唱片。有著各種的風格,但是卻有同樣的特質。他們總是流暢的曲子,流暢得讓人沒有注意到歌詞裡的 脆弱,美麗易記的旋律,明亮的吉他和絃,或是漂亮的舞曲拍子,如果不去在意他們唱著什麼,也許會以為那是積極又向上的人生,一個具備完美流行曲式的年代。

這樣的歌,也許比Joy Division 時更靠近人生的悲傷。有段時間我竟不自覺的一邊走路一邊哼著 〈True Faith的歌詞。

我從來沒想過有這樣一天
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我看見的卻是它陰影裡的光芒
我的早晨太陽,像是藥物一樣,帶領我更靠近
失去的了被恐懼取代的童年
我一直以為那一天永遠不會來到,我的生命會決定在明天的太陽

在我還是個小男孩時,同樣年紀的小男孩,我們總是聊著天
現在我們一起長大了,他們卻害怕他們看見的東西
那是我們都付出的代價
命運的價值,悄然發現是一無所有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我們該往哪裡去
 我想那僅僅不過是不能夠知道

I used to think that the day would never come, That my life
would depend on the morning sun...
True Faith。我們還剩下什麼可以去相信的呢。(甚至連完全的墮落與自我傷害都不能使我們在意了)那意思是,一切都已經碎掉了,沒有什麼再具有意義,對於你我。除了明天早晨的太陽。

確知我們還沒有死去。

又像是,即使明天的太陽升起,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但是都已經沒有關係了。

每一個你我一樣長大的小孩。

當我發現他是寫著這些的時候,已經是聽過許多遍以後了。像是帶著高度反差的鏡頭,那個瞬間,我覺得非常非常的悲傷。即使是Joy Division時期的歌詞,黑暗、無處可去的年輕,都沒有過這樣的缺口。

而這是一首曲調流暢,適合在走過街道上唱片行會聽見的歌。

會在電視台的排行榜上,在每一家你去過的舞廳裡撥放的曲子。

1987年的歌,卻比現在的流行歌更接近這個世界,那個時代的樂隊帶有一種屬於Pop的本質,歌詞裡卻有著裂口,那麼明亮那麼流暢,像是整條街道會同時跟著響起節拍似的。

也許必須是這樣的歌才能承受整個城市的悲傷。徹底的狂歡與歌舞。

突如其來的,我想起〈Love Will Tear Us Apart

那是Joy Division唯一拍過音樂錄影帶的單曲,受到《Heart & Soul》Boxset 包裝影響,Joy Division給我的印象一直是陰鬱深長的藍色,Ian Curtis 總是站立不動,模糊的臉沒有表情供人參考。音樂錄影帶裡的鏡頭卻是明亮的,但是他們還是面無表情,即使樂器是急速的敲打彈奏著。

明亮,寬敞,明知是白晝卻空無一人的房間,其實比地窖更讓人恐懼。

Why is the bedroom so cold?
You've turned away on your side.
Is my timing that flawed?
Our respect run so dry.
Yet there's still this appeal that we've kept through our lives.

But love, love will tear us apart again.
Love, love will tear us apart again.

為什麼房間變得這樣冷了,你轉過身,時鐘開始傾斜
我們的聯繫慢慢乾涸,我只是,希望能留下些什麼

而愛情,愛情將再次把我們分開
如 果說 Joy Division 是藍色與灰色組成的,更偏向舞曲的 New Order對我來說,卻不是任何屬於舞池的燈光明滅、黑白交錯的色彩,反而是一種輕冷的,灰白色天氣下的街道,一邊走著,一邊低聲唱著原本在舞廳裡放的曲 子,那麼流暢動聽的旋律,很痛很痛的歌詞,卻不自覺的哼了起來。

在伍思打克已經過去二十年,龐克風潮在十年之前落下,這樣子的時代,對於人們來說,恐怕只有這樣的歌才能確認悲傷的存在。
 
即使也許只是不經意的低聲唱著。

而那又是十五年前的唱片了。


--

後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朋友那裡聽到 2001年他們復出的錄音,第一次聽到 New Order版本的Love Will Tear Us Apart,編曲幾乎沒有動過卻完全是那樣清冷灰白的顏色。

唱片放完的時候,彷彿像是過了兩個decade一樣。

於是便記下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