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0日 星期五

El "Potro" Rodrigo


por El "Potro" Rodrigo, 1974.05.24 - 2000.06.24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發現,開始聽 El "Potro" Rodrigo 的時候,那場車禍已經發生快十年了。

因為他總是一副吊兒啷當的樣子,扮著一個性感偶像,一邊揮著手一邊把上衣脫了,在人群裡游泳,便一直沒想過要去查一查他的生卒年月。他的場子總是那樣,歡樂得一塌糊塗,台下是狂歡的男男女女,天空上放了整晚的煙花,在他脖子上,有個幾分俗氣的金鍊子,映著人們俯身接吻的倒影。

不像 3J,不像 Ian 跟 Cobain,他們的歌裡面盡是激烈沈鬱的徵象,Rodrigo 是嘉年華的王子,不是那種二十七歲就把自己沈到浴缸裡面跟世界道別的人,就好像嘉年華沒有十二點準時結束的道理。

不過「如果 Rodrigo沒有死的話,今天會變成什麼樣子?」,這問題的答案也很難想像。在這一點上,或許他跟那些註死的名單並不太遠,只是子夜跟早晨七點的差別。嘉年華總是華麗的,於是也總有著落幕的時刻,只是還在大街上的時候,沒有人會去想這些。

聽著那些歌,很難想像唱它的人變成四、五十歲的樣子。不像Tom Waits 或是Bob Dylan,他們剛出道的時候就像是在砂紙上磨過好多年了,是老起來放的聲音。Rodrigo不是這樣的歌手,也沒有洞見所有的明天的預言一樣的歌,他的歌只寫給今晚的宴會。


只寫給今晚的意思或許是,也寫給宴會的結束。

Rodrigo後期那些最好的歌(如果二十六年也可以分出一塊後期的話)屬於不曾止歇的舞會,拍子流暢而歡樂,襯著霓虹的亮光;但是在每一支舞交界的地方,舞者轉身過去的時刻,你會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混合了傷感與嘲諷的表情。那不屬於當下,而是日後的回憶,好像他早已看到這場宴會的曲終人散,不過是跟節拍一樣的迴轉輪替。
在那旋轉裡,隨著大小手鼓的落下,歌聲總是越來越快,但是在間奏之處,手風琴的聲音也總是以同樣的旋律將喧嘩添上一筆寂寥。每次在歌聲響起的時候,手風琴便已應在後頭,像是那些舞步的影子,在閃爍的燈光下安靜地挪移,一點一點被拉長,直到隱沒在燈光暗下的時分。然後那些在舞步中不慎掉了的,跟故意拋掉的,都落在手風琴的開合裡面。

那難以捉摸的不懷好意的微笑像是說,他早就知道了整套舞會的把戲。Rodrigo 出身自音樂家庭,十五歲就開始登台表演。這裡的音樂家庭不是音樂世家之類的,那樣中產光鮮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要等到他成名之後才會跟他的世界產生聯繫,簡單的說,他們家是跑場子的樂團。

或許是這樣的背景吧,他的表演即使是上萬人的場子,也往往像是前來伴奏的,台上只是一部份,整個台下跳舞的才是場子的核心。儘管已經有巨星的架勢,Rodrigo 看起來卻總像是才從台下跳完一場舞跑上台去的,他看起來不太是在表演某個了不起的東西,而是所有台下的人一份子。從而,當節拍停下來,他伴著手風琴低聲唱起的時候,那聲音變得很遙遠,好像不是從台上來的,而是來自某個節慶早已結束,體育場上的門柱都已鏽蝕的夜晚。

明明是極快的舞會,明明是就在旁邊的人,但總有你沒注意的一瞬,一切都突然遠了起來。



 















Rodrigo 的音樂養分來自cuarteto,阿根廷科多巴省的民間音樂,源頭是西班牙、義大利的民間舞蹈。cuarteto有著跟探戈類似的根源:底層的生活,燈紅酒綠的身影,很多樂器也類似:鋼琴、小提琴、手風琴、低音提琴,但是更注重鼓的節拍,更強調歡樂的氣氛。不像探戈那樣細緻古典,cuarteto更多屬於鄉間。cuarteto缺少探戈那種城市(即便是底層終究是城裡人的)的周旋和試探,那種情感滿盈仍壓抑著的靠近,cuarteto更直接,明白地只要縱情的夜晚,那些被掩蓋住的現實請拋到一旁,至少拋到天亮以後。

相較於前輩 Carlos Jimenez 和 Trulala,Rodrigo 對 cuarteto 作了一番巨大的改變。他先大幅增加了節拍的速度,把原來歡愉輕快的曲調變成激烈的不羈的夜晚,又將許多段落的速度減半,將縱情的時間變成停格的慢鏡頭。在那裡面,傳統cuarteto戲謔的唱腔,一下蒼涼了起來。有的時候,鼓明明還是高速行進,手風琴卻悄然慢了下來,當每個樂器都陷入高潮之際,Rodrigo 的歌聲卻從高聲恣肆轉成低語,在節拍速度的錯置下,勾勒出紙醉金迷的幻覺,而那幻覺從不穩固,像是傳遞在眾人手裡,隨時會掉到地上的酒杯。

在最慢的時候,那幾乎有幾分像是探戈了,但是過了幾個轉身,前進,後退,又變回了cuarteto那喧鬧的夜晚,儘管那夜晚已經被告知將要結束。因為嘗過了那喧鬧,所以結束的時候又比探戈多帶了一點碎片,好像彷彿曾經有過離開現實迷宮的可能。也因為知道慶典終要結束,於是在最高潮的那一刻,一個腳步也不會錯過。他的曲子於是聽起來像在cuarteto 跟探戈之間,比探戈要快樂,比 cuarteto要悲傷,或者反過來,比探戈更惆悵,比 cuarteto 更縱情。

那像是十倍速快轉的探戈,只留取歡快的段落,把負面的情緒都剪掉,但是又清楚地聽見,有些東西即使十倍速轉了,也還是沒能拋掉。

不像我們熟悉的電子舞曲,用節拍把人們帶到另一個空間,Rodrigo 的歌只在此時此地。你總是離開不了這裡,有的僅僅是在旋轉裡一再壓縮了的,試圖藉此延緩終點來到的時間。

這樣的曲子不知道為什麼,一夕之間變成了阿根廷大小舞廳的國歌。在世紀交接的幾年裡,今晚才認識的情人們就著那些詞語,在對方耳畔立下約定:「我想要你在我的床上,任何一個誰都可以,瘋子、娼妓、或者愛情的女王」,「如果你能騙我,像我喜歡的那樣,我隨時可以為你
喝醉」,「我沒有你的愛,而他沒有你的體溫,這是我有過最好的愛情」,「租來的兩塊錢的愛,我是多麼想要死在你的身邊」。

放 Rodrigo 的時候常會想,那些比我西班牙語聽力好太多的戀人們,究竟是跳舞跳到沒聽清楚歌詞,還是聽得太清楚了,才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

又或者,正是唱著這樣的歌,這支舞才能夠繼續跳下去。如果覺得奇怪,那只是因為這些歌嵌進的是由硬幣堆起的,也像是硬幣一樣帶著兩張臉的生活。

我想起以前看過的,Discovery 拍攝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關於 La Boca,那個港口旁的貧民區,探戈的起源地,糖果盒球場的所在。那裡有著五顏六色的斑斕街道,無盡的鐵皮屋,把棲身之處的門面,用每天船塢剩下的各色油漆一點一點塗滿。那是你從來不曾看過的貧民區,街頭的探 戈、諷刺劇的小劇場、巷道裡的足球,嘉年華般的比賽,儘管街區破敗,卻充滿笑聲。

但是也像你知道的,布市有著 Discovery不會編預算去拍的另一面,那同樣是這些夢的一部份。那些跳著舞的,在夢裡的人們,他們的夢或許比我們要清醒得多。那些我們熟悉的球員,他們的兄弟如果沒有被人綁架就會去搶劫商家,「我的朋友有一半的人去上學,另一半作小偷,然後我們去踢球,那是唯一離開這裡的方法」,就像一篇訪問裡說的,「沒有其他什麼可以做的了,對很多人來說,有的僅僅是夢想。」

在這樣的地方,有了這樣的歌,或許也是自然的吧。從一開始就只是臨時搭起的街道,從一開始就知道要結束的愛情,因為這樣,那舞步才會那麼熱烈。

Rodrigo 的車禍,很多人都說不是意外,而是捲入幫派仇殺,也有人說是情感糾葛,警方則以酒測值回應媒體。不管是哪一個原因,也許都只是剛好在那個晚上發生了而已,不是那杯酒,也會有另一個夜晚。在他的歌裡,只有從一開始就聽見了散場廣播的舞會,對從少年時期就在酒吧舞廳度過的他來說,那裡是他的愛情唯一得以完成的地方。

就像 Batistuta 跟 Caniggia,阿根廷的足球天才退役以後一個一個把自己從足球的時尚圈子放逐出去,不像歐洲的球星一樣,脫下了球衣考張教練證,進入管理層,出席慈善晚會,當個所謂的少帥。他們不像歐洲的小孩為了興趣而踢球,只是為了謀生賺錢而已,然而到了他們退役的時候,卻把自己的生命都留給了那片綠色的草地,而里拉跟匹索,好像一點也沒有意思了。

那些由銅角子所築起的,散發出金子光芒的夢,那些舞會那些比賽,從一開始把票賣給你的時候就印上了結束的時間,銀貨兩契,照理說不該有什麼蒼涼悲傷的情緒,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一場一場重複著的淺薄事物,卻總是叫你吃上這一套。那也許是因為那夢明明不過如此,他們卻願意,並且拿了生命去搏,來換取它的碎片,那些碎片就陡然重了起來,變得沈甸甸的,當你路過時,沒見到他們風化的樣子,便起了錯覺,還以為會永遠都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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